悲离 第1章 第 1 章

九月，夜间已颇有些凉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倚着树桩做成的棋台睡着了。

执白子的是一个颇为俊秀的青年，五官温润，眼神清亮，头戴方巾，发带飘飘，左手手腕处系着一根编织好的红绳，绳中串着十来粒透亮的珠子。这青年一身透着灵秀，却并无高高在上之感，可惜的是坐在轮椅之上。执黑子的看来年纪略大，相貌也颇不凡，下巴整整齐齐地留些黑硬的胡须，少了些亲近之意。

轮椅上的青年从棋局中回神，将自己的斗篷摘下，轻轻盖到睡着的少年身上。与之对弈的男子见状抬了抬手，还是走过去将自己的斗篷解了将轮椅上的青年掩好，那青年似要拒绝，见身旁男子假意瞪了自己一眼，便终究也没出声，二人又投入棋局。

这二人斗篷下皆着制式相近的褐色袍子，并无别的装饰，只是左胸以极为高明的手法绣着一把似有若无的剑，仔细看时才会发现那剑周身剑气四溢，这便是剑宗独特的纹章。二人正是剑宗的两大门主卫有归与卢睿之。

剑宗创立千年，宗主为尊，下有十余位长老，宗下三门，乃剑器门、剑术门与剑魂门。剑器门专攻铸剑，剑术门遍录天下剑术，此二者皆天下扬名、势力极大，剑魂门则默默无闻，有时竟至于门主空缺，弟子寥寥，只因这剑魂门乃以炼化邪剑为要，投名剑宗的弟子，要么想练就绝世剑术，要么想铸成天下名剑，多好胜善斗者，而炼化邪剑却以化解剑灵怨气为关键所在，门下弟子十分需要悟性不说，还需心中纯净、剔透玲珑。

铸剑师以人魂魄铸剑，一旦成功，剑、魂融合，剑必成名剑，魂魄却永生不得离剑，或供剑主驱使，或待剑归尘土、魂魄消散不入轮回。如此魂魄称为“剑灵”，是天地间最为低贱的魂魄。铸剑而成的剑灵本在少数，大多剑灵随主人名扬一世，随主而去，极少的剑灵得遇良主，随主人步步强大，以至于可以由魂魄而生躯体，如同剑灵之王，却也很难逃脱剑主的控制。

剑灵中，一部分嗜血杀生堕入邪道，此剑于是成为“邪剑”。当然，“邪剑”远不止这些，执念深重的魂魄侵占剑体、订立契约成为剑灵，为恶一方，成为“邪剑”也是有的。“邪剑”成因千万种，却与“剑灵”都脱不了干系，而剑魂门要做的，一来便是以魂魄炼剑，二来便是将邪剑中的剑灵引入正途。若引导不及，便投入剑魂门中特有的炼化炉“往生”，此炉原是天宫至宝，坚不可摧，名曰“往生”，其实却是毁去剑体、打散魂魄。入炉者不管是剑灵还是普通魂魄，功力再强也挣脱不出，最后一干二净，散入天地。

百年前，卫有归接任剑魂门门主，可怜剑灵的悲惨际遇，宣布除非魂魄真心自愿入剑，剑魂门不再铸引入魂魄之剑。

那轮椅上的青年正是卫有归。剑宗修习仙术，得道佳者寿命可达近千年。两百年前，剑宗宗主卢嵩将还是婴儿的卫有归从山外带回收为弟子，直说他资质过人，可堪大用。谁知卫有归渐渐长大，双腿看来与常人无异，甚至也有知觉，却并无劲力，是以几乎不能修习剑器、剑术两门的功夫，卢宗主百思不得其解，可惜之下，便教了他剑魂门的种种。卫有归当真是天赋异禀，百年不到竟修得青出于蓝，还未接任门主便凭一人之力炼化了剑宗所藏的近一半邪剑，且无一用到往生炉。这批邪剑或自寻去处，或为剑宗所用。含剑灵之剑本为名剑，剑宗从此实力大增，剑魂门虽人员无几，却一时声名远扬。

卫有归炼剑，只备一寻常剑炉，也不点火，将邪剑置入，自引一丝魂魄进入便可查知因果。因果因果，堕入邪道为果，世人只见邪，却少见因何而邪。卫有归可览前因，炼化之难便去了大半。只是这引魂入炉虽简单，查知因果之术却极难练就，卫有归似天生所有，毫不费力。卢嵩只说卫有归乃“无前世”之人，这种人魂魄刚刚凝聚，清清白白，来往因果之间自然多了许多方便。

月亮渐行渐上，夜色却更暗了几分，几块阴云慢慢袭了过来。卢睿之抬头看去：“有归，这天怕是要变了。”

话音刚落，一名剑术门弟子急匆匆地进了园子：“两位门主，出事了！藏剑室里的魔剑挣脱了一大批，都往山外去了！”

卢睿之皱了皱眉头，与卫有归对视一眼，拿起身边的剑就要起身。

“睿之且慢，我记得这藏剑室里魔剑镇了有数百把，这一挣脱去了各个方向，又从何追起？这魔剑突然暴起，先要找到去处才是。”卫有归又看向报信的弟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明白了。”

“卫门主，听说是两个剑魂门弟子不小心叫一把邪剑给逃了，那邪剑不往山外跑，倒闯进了藏剑室破了镇魔阵法！不过魔剑四散逃开，没顾得上缠斗，阵法现在已经由几个师兄补上了。”

“藏剑室......缠斗......”卫有归喃喃自语，“跑了的可全是千年前三界大战时镇压下的魔剑？”

那弟子挠挠头：“这么看来，好像是占了多数，弟子倒没注意这点。”

卫有归闻言眼底一沉：“不好！怕是这些魔剑想要捣什么鬼！”

卢睿之与卫有归对视一眼，同时说出了那三个字：“封魔山！”

大约一千二百年前，闻昊夺得魔王位，意欲称霸三界。传说闻昊乃历任魔王中法力最强者，行事更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仙、人两界被他或逼或诱，彼时也不知明里暗里出了多少叛徒。除此之外，闻昊最出名的还有他的“悲离”剑。据说悲离是以人魂魄炼成的剑，剑灵竟已修成了躯体，可虚可实。悲离一出，便如另一个闻昊出手！闻昊、悲离，那时几乎坚不可破，可眼见将要功成，闻昊却在一夜之间为金缕上仙带领的仙阵所败，仙、人两界即刻反击，终于将魔界尽数打压，缴获的魔剑兜兜转转，到了剑宗的藏剑室里。

剑宗藏剑室里的邪剑数目因为卫有归的缘故，正在一天天减少，而魔剑与邪剑不同，本身还带有魔气，所以卫有归也没着急从这里下手，两年前才慢慢开始炼化。如今技术已然成熟，便教了几位聪慧的弟子，谁知几个年轻人急功近利，夜里取了把魔剑便要自己上手，一下子闯了大祸。

卫有归二人也来不及追究，派了一人去通知几位闭关清修的长老，便带了剑宗弟子们御剑往封魔山而去。卫有归的轮椅是特制的，他御剑之术又极高，轮椅在剑上很是安稳。

封魔山，顾名思义，正是当年封了魔王闻昊的所在地。只是那闻昊据说在大战之时便已魂飞魄散不复可追了，而悲离剑却确实封印在这里，只是，少了剑主闻昊，悲离的威力自然不及当年，何况封印千年，不知邪气还剩多少。

全力御剑，很快到了封魔山。山的形状很奇特，四角棱形，中间内凹，山顶隐隐有黑气，料是逃出的魔剑都聚了过去。

“有归，你且先在此看查情况，甫山、甫江，你俩跟着卫门主！”卢睿之随即喝令，“且将魔剑都封印住！大家小心些！”

卫有归知道自己武力不足，行动又确实不便，也就不坚持近战，指挥着弟子布下几个阵，又拿出写满伏魔咒的灵符，运力助战，双方打了数刻，卫有归渐渐便觉不对，细看相斗中的魔剑，竟是将后方都护住了，似乎是在掩着什么。此时他也顾不得叫人查看了，自己御剑挥开一道口子，使咒护住自己，这才看清山顶中间竟已给魔剑破开了一道细口，几把法力强劲些的魔剑已经进去了！

“睿之！这里！”卫有归刚喊出口，却听“轰隆”一声，山体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魔剑见状也都向卫有归而来，卫有归撒下一圈符咒，再以御剑术唤来十剑，挡下一波攻击，卢睿之等也正赶到，方助他冲出包围。

却见那山体晃动愈来愈烈，原来的四道山棱显现出来，竟都是奇粗无比的铁链！那铁链直连到顶，摆动起来将树木、山石直往外甩。卢睿之等人御剑与魔剑相斗，一边还要注意不为木石所伤，魔剑虽然斗他们不过，却像个个突然注入了精神力。正当卢睿之等人接近细口之时，只听一声巨响，铁链竟都从顶端炸开了，一股强大的劲力传来，几名技艺稍低的弟子中招吐血，便有几人摔了下去，卫有归忙唤了数剑相救，但见旁边那座山竟被这道劲力生生削了一块下去。

众人皆暗道不好，只见山顶尘土一片，天色也莫名暗了下来，阴云几乎是一瞬间压到了顶上，一道白光闪过，数名弟子的剑齐齐而断。也许是被这力量惊住了，众人只觉天地间仿佛有了一瞬寂静。却见那尘土中飞出一把通体乌黑、隐隐发红的剑来，模模糊糊中，竟还看见随剑而动的仿佛有一名黑衣红带的邪魅青年。可惜这一眼还未看完，剑力横扫，众人齐齐落地，有些已经震晕了过去，卫有归在剑招正中，一边御剑格挡，一边稳住身下的剑稍避，到底还是为剑力所伤，胸口剧痛。那剑灵漠然视之，已直指卢睿之而去，速度之快，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弟子们目瞪口呆，便是连众魔剑也像兵士看见了他们最敬畏的将军，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观赏他出手。

此时卫有归正离卢睿之不远，电光火石之间，便御剑朝那黑剑而去，竟是要以自己乘坐的剑阻开剑势。哪知卢睿之一时慌神，手中的剑扫出，从卫有归的轮椅中破开正中大腿，卢睿之赶紧后撤，卫有归却连人带椅往旁边歪去，下意识张手平衡，而黑剑已到，剑气瞬间在卫有归手臂上又划开了口子。

眼见卫有归的血流了出来，卢睿之也不及想卫有归这只手恐怕保不住了，因为只怕马上保不住的是自己的命！他闭上了眼，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然而脑子里出奇的寂静与空白过去，他居然又清晰地听到了武器相斗的声音！

卢睿之睁开眼，不可置信地发现自己毫发无伤，而黑剑与挡在他斜前方的卫有归竟已不知去向！众弟子已经再次和魔剑斗了起来，魔剑似乎目的达成，已有逃散趋势。卢睿之见状再顾不得细想，率领剑宗弟子布下大阵，一番苦战，后又得几位长老增援，终于在天亮前将魔剑一一封印，返回剑宗。

待逃出的剑都封印妥当，卢睿之命人搜遍了剑宗和封魔山附近，却始终不见卫有归的踪影。观战者只说那时黑影笼罩，忽然红光一闪，便入了漫天的尘土之中，连方向都没瞧出。剑器门昨夜负责追回封魔山去向以外的剑，方圆数十里都是剑宗弟子，竟都无一人看见。宗主卢嵩三月前已去往南蛮寻访秘制铸剑术，卢睿之只得命人给他去了信，又专门找了十个眼力、御剑术不错的弟子四处去寻卫有归，他身为大门主，只得暂时接管了剑魂门，还好弟子不多，不然门主一失，必遭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