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黄,盛非尘捏着金疮药,指尖有些泛白,他心情不是很好,阴沉着脸将药放在了桌上。
楚温酒有些懒懒的,刚换上的月白中衣松松垮在肩头,露出半截锁骨。
他歪着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靠在榻边,眼尾泛着红。
盛非尘沉默不语,正要出门去,却被楚温酒喊住了。
楚温酒有些莫名,这人自酒楼与无相尊者一别后,回来就没给他好脸色看,他道这人肯定是在无相尊者那里吃瘪了,面子上过不去,所以心情不好,难得看到他有这样的情绪,倒着实觉得有趣。
他朗声道:“盛大侠,真不给我上药了吗?”
他眼中暗光流转,眉眼中带着笑意,慢条斯理地将衣服拂开,把袖子撸了上来,露出肩膀上没有愈合的伤口。
那伤口呈淡红紫色,边缘地带开始结痂了。
虽没有之前那么狰狞,却也不算好看。
赫然立在雪白的皮肤上,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
盛非尘沉默着走近,拿起桌上的金疮药瓶,拔开了塞子。
靠近楚温酒时,他的指尖攥得很紧,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
金疮药如细沙般洒在伤口上,他扣住了楚温酒的手腕,力道比往日重了几分。
楚温酒疼得倒抽冷气,微微蹙眉,“嘶”了一声。
“你轻点。”
盛非尘手上的动作僵住,他盯着那道伤口,喉结滚动两下。下一刻,他轻轻抬起了楚温酒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吹了一下,温热的气息拂过伤口时,眉眼间的冷厉也柔和了几许,好似冰霜乍融。
那股灼痛从伤口中漫溢出来,如潮水漫过神经。
楚温酒额角不自觉地溢出了冷汗,药确实是好药,疼也是真的疼。
下唇被咬得发白,伤口的痛让他闷哼一声。被盛非尘轻轻吹了吹,好像那钝痛都被吹散去了不少。
楚温酒不放过每一个适合表演的机会。
熟练地换上了脆弱的表情,再配上苍白的脸颊,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上完药后,他微微蹙眉,十分柔弱地看向盛非尘:“多谢盛大侠。”
盛非尘:“……”
盛非尘身体有些绷紧,他退了一步,抬眼看到楚温酒这幅模样,忽然就想起白天在客栈时无相尊者抓着他的手腕的画面,脸色凝了凝,好似一瞬间低落了下来,没来由地火大。
他神色一沉,眉眼中的冷然有些莫名。
捏着楚温酒手腕的力道也不由得大了几分。
“嘶……”楚温酒疼得皱了眉。“你干什么?”他看着盛非尘过山车一般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
盛非尘心情并不算太好,并不回应,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楚温酒眼疾手快地拉住。
“你等等。”
他好似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好笑地看着盛非尘,指尖微微划过他的手背,像是不经意的撩拨。
盛非尘浑身一僵,那种莫名其妙的痒意顺着皮肤爬上心头。他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向楚温酒,又开始表演了,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楚温酒微微挑眉,唇角扬起,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仿佛满心满意都是他。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盛非尘说:“盛大侠,我今天可没惹你,你该不会是因为没打过无相尊者生气了吧?所以才黑着一张脸?”
盛非尘:……?
盛非尘抽回了自己的手,没有答话,后退两步,撞得身后的木椅发出吱呀声响:“与你无关。”
楚温酒笑了一下,忽然欺身凑近,对上了他俊美的脸颊,鼻尖几乎要触及到对方的嘴唇。
他扁了扁嘴,说道:“你莫不是今日被打击到了?卓尔不群,出类拔萃的江湖第一高手盛非尘,打不过苍古仙山的无相尊者,难不成觉得心有不甘?”
盛非尘:……
盛非尘的呼吸一滞,然后后退了两步,眼中的怒意加了几分。
楚温酒倚着桌子倒茶,瓷杯与茶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笑着道:“五年前我见他时,他就这副模样。等你到他那岁数,肯定比他厉害。五年容颜分毫未变,可见,他一定是比你大了许多。等你到他那岁数,一定会比他更强。”
楚温酒温润地勾了勾唇,眉眼弯弯。
烛火映得他眼尾的泪痣愈发艳丽,却让盛非尘莫名烦躁。
盛非尘目不转睛地看着眉眼烈焰如花的楚温酒,然后别过脸去,声音低哑地说:“那和尚真是苍古仙山的人?”
“是啊。”楚温酒点点头,“当初他和我说的时候我也不相信。”
“昆仑派开派传记有云,昆仑派是苍古山的分支,昆仑派的创始始祖曾是苍古山的弟子。我以为苍古山是传说,没想到却是真实存在的。”盛非尘说。
楚温酒深以为然,道:“我当初也以为苍古山只是书中之境,但事实上确实真实存在这样的地方。”
“苍古仙山远在海外,整座山就只有一个门派,走的是成仙道,仙道无情,门人尽修无情道。自是隔绝人世的。虽然建派比昆仑更久远,但因为苍古山久未涉及江湖,时间一久,江湖中老一辈人不在了之后,坊间传着传着便都把它称作仙山了。”
“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盛非尘眼神闪烁,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楚温酒看着盛非尘认真严肃的模样,挑了挑眉,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耳畔,有些抱怨地说:“我不过是向你求一夜**,你都不应,倒是要对我的过去事无巨细,刨根问底?盛大侠……你真的好贪心啊!”
见盛非尘脸色阴沉,他又轻笑出声,眉眼中闪过狡黠,坐回桌边给自己斟茶:“好好好,告诉你便是,谁让我现在有求于你。”
“还指望着盛大侠护着我,帮我寻宝解蛊,帮我找回灭门真相,帮我报仇雪恨呢……”
楚温酒心情极佳地说:“第一次遇见无相是在兰城。他说他是苍古山的无相尊者,奉师父之命出来游历世间,是来寻人的。”
“寻人?”
“是啊。”楚温酒继续说道,“他说他是来寻找有缘人入苍古山。说我戾气太重,该入空门。必须要跟着他走。”
他突然停住,眼神变得冰冷,“我当时问他,入空门能报仇吗?若是能报血海深仇,这空门我也可以入一入。他不说话,只是说他师父生前留了一卦,说我与苍古山有缘,让我跟着他走。”
“我以为遇到了骗子,让他离我远些。与他打了几架都输了,我使尽浑身解数,却连他的影子都碰不到,更别说打赢了。”
回忆起往事,他喝一口茶笑道:“他跟了我十日,总能在我意想不到的时间地点出现,仿佛知晓所有的事情一般。我实在烦不胜烦,便带他去春景楼吃了一顿,把他灌醉才脱身。
盛非尘摩挲着茶杯,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淡,茶水在杯口荡出细小的涟漪,显然是对这个话题感到非常不悦。
“所以是那时,他知道了你不吃鱼?”
楚温酒听到这一问,动作顿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一笑,换上了一个柔媚的表情,突然欺身上前,手指勾住盛非尘的衣襟:“原来盛大侠这么在意这件事?”
察觉到对方身体紧绷,他又笑着退开,见好就收,收回了手。
他继续道:
“我当时烦不胜烦,大恩未报,大仇也未报,怎么会就一走了之?我和他说若是他想让我和他走,先帮我找到杀人凶手。等我料理干净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我便可与他一起回苍古山。他却神神叨叨地说天机不可泄露,让我灭情绝心跟他离开,说我若是不跟他走,活不了几年。”
“我躲了一阵索性不躲了,但他好像是能看穿一切事情一样。后来他因为一个什么急事必须要离开,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但是他说他还会再来寻我。”楚温酒轻轻地补充道。
“第二次见面便是昨天了。”
盛非尘的脸色变得阴沉,像是隐藏了什么情绪。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盛非尘突然开口,声音低哑:“他为什么说你活不了几年?”
楚温酒愣了一瞬,随即仰头大笑:“估计是寻不到与苍古山有缘的弟子,不过是哄我上山的谎话罢了。”
他抚上腕间的冰蚕丝镯,月光映得丝线泛着冷光,“我从来不信命,你看,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带笑的眉眼渐渐染上了一层阴影,眼神也冷了,他随即说道:“放心吧,我还没报仇,阎王爷带不走我。”
他说,“我的命总归是我自己的,谁也别想左右。”
楚温酒心道,谁都救不了我,我也不需要救。
远处天光明灭,而近处跳动的烛火把他的眉眼都蒙上了一层冷光。
盛非尘忽然觉得心里闷闷的。
楚温酒想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黯然神伤的人,他却好像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中好像有大石块被哽住一般突然一阵钝痛。
如果楚温酒真的死了……
不,不行,不可以。
单单是一个假设便能让他感觉痛得呼吸不过来。
盛非尘看着他在月光下单薄的身影,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楚温酒的手,拇指摩挲对方手腕的跳动脉搏才渐渐安心起来。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随即,他声音低哑,无比肯定地说:“你不会死的。”
“不管是苍古山的卦还是苗疆的蛊,我都会找到办法。”
楚温酒的眼中好似闪过一丝柔情,然后恢复了那般微笑的模样。只是那抹笑意不达眼底。
他看着盛非尘认真的样子,只说了句“那就多谢盛大侠了。”然后抽回了手。
一片冰凉。
刚刚的柔媚温和好像都是一个假象,这人看起来依旧笑意柔和,亲善近人,实际却是瞬间可以变得这么的冰冷,就好像是与别人相隔万里。
他初次见到他的模样。
清冷的,冰凉的,才是真实的他。
没有逢场作戏,心机筹算,而他要的,就是真实。
盛非尘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中沉沉的。
窗外,一片葱绿,已经是春分了。
两人快马加鞭一路疾行。
三日后,烟雨江南。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三四月草木萌芽的清香,万物生长,勃勃生机。青石板上的积水映着两人倒影,清江漫漫,有乘船一艘划过,在水上慢度划开。岸边女子柔柔的唱着吴侬软语,一切都是如此惬意。
楚温酒忽然就觉得安心了起来。
不过这时候的江南好像格外的不同,与去年此时的江南相比,这里好像多了很多脸生的江湖客,警惕打量,满脸凶相,与这里格格不入,像是这幅画卷里硬生生地多出来的一笔。
突兀,不适。
楚温酒带着盛非尘来到了一座宅院的大门外。
楚温酒谨慎地观察了四周,并没有发现陌生江湖客的踪迹,但就是莫名的不安。
他正要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大红木门右下角的一个联络符号,突然脸色大变。
“怎么了?”盛非尘问。
楚温酒脸色凝重,不自觉攥紧了拳头:“不对劲。”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瞳孔因警惕而微微收缩。
他默不作声往里走,盛非尘紧紧跟在他身后,眼前是一座雕花小楼。
“血影楼因天元焚失窃而遭江湖客洗劫围攻,义父将影子和刺客都召回了江南总部。这座安全楼,是只有本门子弟才能知道的地方,只有高层才知道在哪儿,以及如何联络。”
“刚刚门口的那个信号,你以为是什么?”楚温酒道。
盛非尘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是开门必死。”楚温酒双目赤红地推开了又一扇门,看着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上的尸体,瞳孔蓦然紧缩。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发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盛非尘快步走在他的前面,警惕望向前方的小楼。
微风吹过,雕花小楼内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小心些,这里看来是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洗劫。”盛非尘将楚温酒护在身后。
楚温酒赤红的眼睛扫过满地的尸体,指尖发颤,连双腿都有些发软。
他上前两步,撑在照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师兄……”
“影子……”
“师弟……”
这些尸体,他一个个看过去,有他熟悉的师兄弟和影子们的面孔,有身着武林门派服饰的弟子,还有身份不明的武林客。
这里必然是遭遇了一番血战,而这场厮杀惨烈得超乎想象。
“为什么会这样?”
“师姐不是说,影子们……都已经撤回来藏好了吗?”楚温酒眼睛通红,声音发颤,狠狠一拳捶在了地上,鲜血登时涌出。
“温酒……”盛非尘跟在他身后,沉声开口。
楚温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踉跄着上前,一一试探着师兄弟们的呼吸,面上已经露出一些癫狂之色来。
盛非尘声音放轻,叹了一口气,什么都不说,只跟在他身后。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楚温酒身形踉跄,蓦地踩在了地上的一卷案卷上,是师兄的一个影子握着,那案卷一片血红,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的一般。
楚温酒颤抖着展开,上面赫然印着武林盟的长老令。
盛非尘跟在他身后,看到了血色案卷上面的“皇甫”二字后,脸色骤然一变。
“哈哈……”楚温酒仰天大笑,苦笑着快要流出泪来了,他看向盛非尘的眸中满是杀气,“果然是武林盟,是皇甫盟主。”
“这些尸体的致命伤血肉翻卷,泛着黑紫色,大多数是一刀毙命,好像是瞬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一般,任人宰割。应当是中毒之后被屠杀。”盛非尘冷静地说。
“是血影楼的蝎尾毒。”楚温酒沙哑着嗓子道。
“还是……让他们,入土为安,早登极乐吧。”盛非尘道。
楚温酒心中陡然一沉,颤抖的手指抚过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合上他们睁开的眼。
盛非尘安排了人收敛了小楼里死去的人。
“温酒。”盛非尘上前去拉他,却被狠狠推开。
“别跟着我。”楚温酒怒吼一声,然后飞身上了二楼,他在二楼一片狼藉的药架上翻找,瓶身撞在药架上发出细碎声响。他双手不住颤抖,快要被洗劫一空的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冰蚕丝猝然射出,弹在架子后的一个机关上,“啪”的一声,机关打开。
一个翠绿色的小瓶映入眼帘,楚温酒用冰蚕丝将小瓶卷出,攥在手里,然后蹲了下来,不住颤抖。
“楚温酒,你听我说……”盛非尘看着楚温酒眼中翻涌的暗潮,看着他发红的眼眶,还要安慰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蹲下身子伸手将人拽进怀里,用尽全力抱住:“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别怕。”他说。
他的声音闷在楚温酒颈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楚温酒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凝滞了,他僵在盛非尘怀里,许久才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抬起头,眼神癫狂而决绝。
他听到了自己闷在对方胸口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战栗:“我会报仇的,盛非尘,若有一日你要拦我……”他抬起头,眼睛里是一抹冰凉,目光如刀,他握紧冰蚕丝镯,锋锐的蚕丝在月光下泛着杀意。
“若有一日,你我刀剑相向,我也不会手软……”
他的目光好似陷入了癫狂,捏着翠绿小瓶的手不住地颤抖。
暴雨倾盆而下,雨水混着血水从屋檐滴落。
盛非尘两指捏住楚温酒的下巴,看着对方脆弱到不堪一击的面容,看着眼角那颗殷红的泪痣,声音沙哑,强迫他直视自己:“温酒,你清醒一点!你师姐和义父的尸体都不在这儿,他们或许还活着!”
雷声炸响的瞬间,楚温酒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他望着盛非尘被雨水打湿的脸庞,喉结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两人在雨中伫立,四周的血腥味被雨水冲淡。
楚温酒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清醒一点,楚温酒!想一想他们在哪里,这里没有你师姐的尸体,也没有你义父的尸体,想一想他们在哪里……
暴雨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