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缘手上出了血,分不清是老僧的还是她的。
地牢里这时候只有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
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微不可闻。容颜侧下,鬓发皆散,有水珠滑落至下颌,滴在地上。
她躬着身,垂眸,盯着自己紧紧握簪的手,掌心有鲜血缓缓流出。
老僧被她放开后,一个趔趄,摇摇晃晃抚着墙站定。
有个年轻的和尚撩袍过去,扶起老和尚。
这和尚看着不过十几岁,长得比老和尚高一些,更瘦一些,更薄一些,模样像碎玉上落了寒雪。
他有一双凤眸,向上挑起。
这个和尚的法号,叫净初。
老和尚对小和尚摇了摇头。
小和尚扶住老和尚,转头看向那女郎冷然寂静的眉眼,合掌道:“阿弥陀佛。”
“女施主,天子所做之事皆是心甘情愿,您不该如此迁怒旁人。况且,您该亲自去问问天子,所谓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
云缘跟前出现了一个身影,挡住她,也挡住她眼前刺眼的火光。
云缘脑子里面很乱,她抚着横木,转移视线至前边的少年。
辛桓很平静,只是又叫了云缘一声:“母妃,”
对她说:“回去吧。”
……
承和十二年,春,少寺病,极衰,天子大怒,群医医治,然,每况愈下,危。
承和十三年,早春,天子一人前往太白,无人知其因。
承和十三年,深冬,天子抱幼子至泰山。
……
承和十三年,早春,圣穆帝纵马自帝京至太白,几千里路,寒风凛冽,尘土飞扬。
等到马蹄渐歇时,明月当空。
山路狭窄,只容一人行,他翻身下马,踏入一望无尽的山林之中。
山林内并不宁静,有歇脚的鸟雀被他行走的动作惊飞,扑翅声接连不断,甚至直接撞到他的怀里。玄夜里偶尔会有几双幽暗发绿的眼静静地看他,一步一步,悄然无声地跟着他。
他倦怠着眉眼,沿着越发狭窄的山路,只是走。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令他精疲力尽,一度险些昏厥。
可是,食不下咽。
这几日,他逼着自己往口中塞干粮,强忍着滔天的呕意,一口一口混着水,往下咽。
什么天下,什么赵家,都被这几日狂风烈雨打得烟消云散。如今,唯一可以支撑他一路走下去的,便是他的幼子。
幼子病危,寻群医无果。
山路越发狭窄,月光从干枯的枝干间伸下来,阴影稀稀疏疏地蔓延,打在他的肩上,衣袍不再齐整,发冠不再端正,他以着一把剑做杖,一步一步往前走。
月光照不清他脚下的路,他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常会被突然冒出的深坑所绊和林间出现的山兽所劫。
太白之凶险,天下皆知。
他撑着剑在滚落后起身一次又一次,挥着剑斩杀了山兽一只又一只,可凭他如何挣扎,这里就像是座天然的凶境,体力不济让他难以招架。
近一年的身心折磨,早就将他渐渐腐蚀,从内掏空,只剩一具躯壳活着。
而这一趟来太白,称为自寻死路也无不可。
野兽低哑危怒的吼叫在山林中此起彼伏。
他又一次将长剑插入石岩的缝隙之中,稳住了正在滚落的身体。
身体就那样半吊在危崖之上时。
他喘息,一闭眼,就会想起他的幼子。
想起他因为病弱而苍白的脸,想起他浮肿的双腿和双臂,想起他康健时候爱仰着小小的脑袋,稚气地一声一声带笑喊着他父皇的模样。
少寺刚生下来就在笑,咧着一张嘴,口水淌了一脸,笑得眼睛都看不见,手掌也在动,握着他的手指不放。
他抱着小少寺给云缘看时,云缘也在笑,眸子弯成和少寺一样的弧度,她说好丑。
他当时抱着幼子,吻在云缘的额头,眼角都有着湿润的光。
到如今身处绝崖,险些丧命都觉得,上天待他何其地好,前半生的颠沛流离和滔天之恨,在那时都可以原谅。
纵使转瞬即逝,他也能接受。
他太过有自知之明。
可是,为何,她走了,连她给他留下的念想也要夺走一个,剜了一个窟窿还要再剜一个,非要连千疮百孔的余地也肯不留给他。
那群太医说什么?
药石无医。
少寺脸颊蹭在他掌心的触感他还记忆犹新,半搭着的眼因为高热都通红着,他看向自己,嘴里还小声说着:“少寺想父皇,父皇多来看看少寺好不好……”
他擦拭去少寺眼角的泪,吻在那个和云缘一模一样的眉眼上,对他说:“父皇一直在少寺身边,少寺不要走,好不好。”
他没有骗他,是他的幼子,一直不肯睁眼看自己。
甚至于,不会再睁眼。
圣穆帝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上爬,挥着剑,一个畜牲一个畜牲地杀,到杀红了眼,杀硬了心,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那臣说的,太白妖僧。
清晨山中泛雾,视野狭隘,有小僧手中提着两桶水,过板桥,桥下流水叮咚。
天子走至跟前,那小僧人被他实在狼狈的样子所吸引,放下桶,合掌问他:“施主来是所为何事?”
他道:“幼子病危,特来寻一戒僧人。”
小僧稚声:“病危该去寻大夫,我们师父是超度的。”
天子道:“你只管告诉我,他在哪。”
小僧人合掌:“施主与一戒僧无缘,三个月前,师父刚下了山。”
他笑了,手上挂着干血的剑倒垂,对小僧说:“无妨,你跟我走。”
小僧蹙眉,这才抬头,一双单薄的凤眼露出。
槲叶落了山路。
承和十三年,深冬,大雪日。
小小一个少寺被父皇抱在怀里,他伸着脖子往外看。
见雪的少寺有些兴奋,想抬手却发现被自己的父皇禁锢着,于是苦着一张脸,牢牢盯着男子的下颌。
这一盯,看到他紧抿的唇,紧绷的脸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神情。
前边是有豺狼虎豹么?
少寺想了想,抬头用额头去碰碰父皇的下巴。
圣穆帝感觉到了,步伐一顿,垂首看他。
少寺的一张脸已经不呈现血色了。
于是,他又用着袍,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包好,更加紧紧地抱着。
抬首,大雪封山。
圣穆帝如愿见到那老僧。
这老僧人一直在躲天子,整整一年,行踪不定,走遍七国,偏不回太白,只因太白有天子布置下的天罗地网,一回去便等于自投罗网。
好再有那个小僧在天子手上,天子抓住了他唯一的软肋,这才查寻到了这老僧的踪迹。
老僧又在合掌,念:“阿弥陀佛。”
天子此生最厌恶的,便是僧;最厌恶的话,便是阿弥陀佛。
那小僧对他说的已经够多,这下又来了个老僧继续说。
老僧劝天子,莫要逆天而为,此子命数已尽,再做只是徒劳无功……
天子眯眼。
怀中少寺连同脑袋被紧紧包住,只留出一个拇指大的缝隙让他出气,圣穆帝的一只手盖住少寺的耳。
那僧还在说话,喋喋不休,苦口婆心地劝,想让这个疯了的人父迷途知返。
谁料,下一刻,老僧的徒儿小僧出来了。
小僧耷拉着如冰的眼,被大监压着跪在地上。
老僧是知道他的徒儿被天子扣压作人质的。
但是吧,第一眼当真没有认出来这是他的那个好相貌徒儿。
天子见此,只道:“无妨,只是朕的耐心不多。从此刻起,你多说一个字,朕便在他的身上划上一刀,多说一句话,朕便卸了他的一只腿脚。”
“如若让朕等到明日也可,朕会慢慢卸了他的四肢。”
“您,大可试试。”
僧闭嘴,脸都绿了。
国不久矣!
可是,再看自己那个孽障,更觉命不久矣。
何人可以告诉他,这个圆得胖成球的小僧会是他那个千挑万选才教出来的徒儿?
老僧想动嘴说教,又回想起方才天子的话,一时间不上不下,只得闭眼,坐禅于雪地,摸着佛珠。
天子抱着幼子并不动。
他们都在雪中。
良久。
他拨开那袍,露出少寺一小片的脸,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的父皇,不声不语。
圣穆帝缓声,擦去他满脸的泪痕,问他:“冷不冷?”
少寺慢吞吞摇头,泪水浸湿了一大片的棉袍。
他渐渐长大了,也知晓了终有一日他会死去。
可是每个世人都会死去,他不过比他们死得早了一些,为何,会让父皇。
如此伤心。
那僧终究是同意了,这本来就是到了没有退路的余地,除非他死,否则就算天子真的杀了他的徒儿,又焉能放过他?
他只摸着佛珠,拨开少寺的袍,一双眼睛来回打量后,才合掌,对一旁沉默的天子冷哼。
“留妖在旁,害人害己。”
“是么?”
天子并不反驳,但天子记恨在心。
于是,待一切事毕。
天子囚了那老僧在济苍山庙宇,供奉着云缘的牌位,到如今。
……
云缘走出地牢,在天光中站定,一时恍惚。
园中雪白的枳花上有阳,亮了眼。她望着,想走出一步,身体晃了一晃。
辛桓在后边接住了她。
云缘握住他的手腕。
辛桓问她:“母妃要去找父皇么?”
要去找他?
云缘摇头,泪水无声地流。
那已经是他无能为力,最后的下下策了。
从寻医问药到求神拜佛,相信这些邪术,这一路艰辛,了了几句,谁又说得清?
跑步去了,还要改
下章起到新阶段了
写这一章莫名脑子里回荡这首诗
斛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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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