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南格茨学院所在的上城区相比,位于城市边缘的下城区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劣质燃料还有铁锈的刺鼻怪味。道路两边随处可见泛着诡异绿光的污水,花里胡哨的小广告贴满了狭窄的街巷,风一吹哗啦啦落一地,糊了墙边酩酊大醉的流浪汉满脸。
朦朦细雨间,大街小巷升腾着淡淡雾气,五颜六色的店铺招牌在雨雾里散发着妖冶糜乱的光芒。
线条流畅的黑色豪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这片混乱之中,最终停在拥挤昏暗的巷道口,如同蛰伏在雨幕里的幽灵。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兰嘉玉素白的脸。
铺天盖地的恶臭灌入窗口,但这种让人作呕的气味,反倒让兰嘉玉原本麻木的神经感到一丝病态的刺激。
散漫随性的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在巷子深处。
黯淡巷道里,隐隐约约传来□□撞击的沉闷声音。
**个穿着工装、满身油污的男人,正对着地上一个蜷缩的身影拳打脚踢。那身影护住头脸,低低的闷哼声被拳脚淹没,只有偶尔泄露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证明着他还剩一口气。
“燕允你这小子敢瞪我!”一个工头模样的壮汉,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腹部,“居然反抗老子?还撺掇工人造反?真当老子搞慈善的?”
地上的燕允衣衫褴褛,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交叠的伤痕。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依旧死死咬着牙,全然不肯低头向几人求饶。
“不是挺能打吗?不是让我们哥几个都挂彩了吗?怎么现在不打了?”另一个壮汉抬脚踩在燕允头上,沾满污泥的鞋底在脸侧重重撵了几圈,他鼻孔里溢出几声冷笑,“赌鬼和妓女生的贱种,果然到哪里都死性不改。”
燕允半边身子浸没在冰凉油腻的污水里,血水和油水混杂在一起,几次挣扎着想要起身,又被好几个大汉按倒在地。
但坐在车中的兰嘉玉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双穿过凌乱黑发的眼睛,依旧带着兽性未褪的狠戾杀意,像是随时可能暴起的孤狼,将周围的所有撕得粉碎。
有点意思,兰嘉玉想。
他推开车门,两个身穿西装的保镖立即撑着伞出现在他身边。
在兰嘉玉出现在巷子口的刹那,壮汉们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错愕地看着出现在下城区的陌生少年。
他身上裁剪合身的白色风衣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而他只站在那里,就好像天然地和四周的脏污区别开来,像是误入脏臭垃圾堆里的莹白珍珠。
工头最先反应过来,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大概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于是搓着手走上前,声音谄媚而警惕,“这位先生,您这是来……”
兰嘉玉没有看这人挤成一团的脸,他的目光始终锁在燕允身上。
旁边的保镖却像是接到了他无声地指令,伸手拦下想要凑近的工头,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声音平静无波,“这个人,我们少爷买下了。”
工头掂掂信封的厚度,眼珠咕噜噜一转,当即堆起笑容,“好说好说,这小子归您了,要打要骂都听您的。”
说完又踹了地上的燕允一脚,恶狠狠道,“算你命好,居然能被人家看上。”
他忙不迭地朝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人如同灵活的老鼠,转眼消失在巷道深处。
兰嘉玉终于缓缓上前,在距离燕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似乎不想被他身上污秽的气息沾染。
他垂眸打量着眼前深陷泥水的大男主,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冷冷开口,“还能动吗?”
燕允用尽力气抬头,透过被血水染得透红的视线,他看到了眼前逆光而立的白色身影。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
没有怜悯也没有探究,有的只是居高临下的冷漠审视,仿佛不是在看一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而是在打量什么货物,又或者,是在挑选狗的品相。
莫名的愤怒与屈辱涌上心头,比身上的伤痛更甚,但他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自己的不甘心沉入冰凉恶臭的污水里。
燕允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哑的喘息。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因为伤势过重而再次跌倒。
兰嘉玉轻轻蹙眉,不想和他多耗时间,抬眼示意早已准备好的保镖。
“带走。”
两个保镖立刻架起燕允,动作粗暴地将他塞进宽敞的后座。
燕允重重磕在车窗上,剧烈地疼痛与眩晕如同浪潮淹没了他,浑身疼痛犹如骨裂,但旁边人高马大的保镖只是冷冷瞥过他,没有任何过问的意思。
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燕允看见的是缓缓升起的隔板,以及副驾驶上那个轮廓完美的雪白侧影。
还有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
黑色轿车最后平稳停在一栋高级公寓楼下,此处位于市区的黄金地带,旁边就是南格茨学院,自高处俯瞰,能看见大半个金玫瑰城的夜景。
两个保镖近乎拖拽着把燕允带进客厅,又像丢垃圾般扔在冰冷干净的大理石地板上,最后两人负手而立,侯在旁边等待兰嘉玉的指令。
兰嘉玉垂眼扫过昏迷不醒的燕允,“把他弄醒。”
满杯凉水泼在燕允脸上。
寒冷刺骨的水沿着他的额角与发梢淌下,冰水浇在血淋淋的伤口上,瞬间刺骨的疼痛钻进血肉里,燕允几乎是下意识睁开眼睛。
兰嘉玉观赏了片刻这人的痛苦挣扎,这才开口,“醒了?”
燕允伏在地上剧烈喘息着,顶着强烈的眩晕撑起头。
兰嘉玉脱下风衣,随手递给身边女佣模样的短发少女,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学院制服。
“惠子,带他去客房浴室。”兰嘉玉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疲惫,但说出的话却是轻蔑得像在处理什么污秽东西,“找把粗毛刷子,把他从上到下刷干净,我不希望他弄脏我的地板。”
黎惠子点头应下,“是,少爷。”
她走到燕允身边,没有搀扶,甚至没有低头,只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跟我来。”
燕允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但可能是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他接连几次都失败了。
对此,黎惠子只是静静地观望着,仍然没有准备帮忙的意思。
最终,燕允斜倚着墙壁,借着这点支撑,踉踉跄跄地撑起自己,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跟在黎惠子身后,每走一步都会牵扯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伤口深可见骨,甚至能听见骨头摩擦时咯吱作响的声音。
但即使如此,他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冷眼看着燕允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兰嘉玉才独自走进卧室。
即使在暖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原本殷红的唇此时淡得几乎毫无血色,指节分明的手紧紧搭在门把手上,在紧绷的力道下,甚至能看见淡青的血管,仿佛在忍受着什么难耐的痛苦。
又来了,兰嘉玉眉头微蹙。
不时发作的头疼来势汹汹,尖锐的刺痛刺入太阳穴,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而疼痛又伴随着强烈的反胃,仿佛有人有人在用力攥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揉碎撵落。
兰嘉玉厌恶这种超出管制的失控感。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止痛药,和过往无数次般吞下药片,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上面减少服用次数的医嘱。
药物的效果立竿见影,没多久,兰嘉玉的脸色缓和许多。
在他准备走进浴室时,放在口袋的手机响了起来。
兰嘉玉瞥了一眼,见到屏幕上显示着的“大哥”二字,他的面色骤然降到冰点,眼中的厌恶几乎是毫不掩饰。
“哥。”
但接起电话时,兰嘉玉的语气却是意外地柔和许多。
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嘉玉,别忘了接下来的家宴,父亲很希望看到你。”
兰嘉玉极轻地笑了,微弱的气流声清晰地传进电话另一边,好似带着轻细的钩子,“是父亲想见我?还是大哥想见我?”
电话那头的人意料之内地沉默了,再开口时,他刻意绕开了这个话题,“嘉玉,听说……你身边不太干净?”
兰嘉玉手中把玩药盒的动作微顿,他抬眼看向客房的方向。
消息传得倒挺快。
“玩归玩,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只会脏了你的眼睛,也脏了家里的地方。”
兰嘉玉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哥,我有分寸。”
“最好如此,还有其它的事,我会让佣人转告你。记住,你是兰家的人。”
那边说完,就顾自挂了电话。
兰嘉玉放下手机,漆黑的屏幕倒影着他冷淡的脸,面上最后一丝柔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烦躁。
他忽然按下黎惠子的号码,在接通后立刻命令道,“带燕允来见我。”
电话和头疼带来的压力一定程度让兰嘉玉不快,直到洗完澡后,他神情依然恹恹的,端来红酒的黎惠子察言观色,在放下东西后自动退到远处,只留下同样带着满身水汽的燕允。
燕允身上的佣人制服是之前别人穿旧的,衣服小了很多,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将将止血的伤口,隐约的血色渗透了腰际。
兰嘉玉打量着眼前的燕允,心想不愧是男主,一张脸生得倒是相貌堂堂,而且在下城区那种地方摸爬滚打长大,居然没缺胳膊少腿,看来主角光环还是眷顾了他。
燕允紧紧抿着唇,他似乎几次都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兰嘉玉自然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他暗自冷笑,忽然转头对黎惠子说,“惠子,我记得还有些事务没处理,去把书房柜子上的文件拿过来,是印着‘斋鸟’两字的那份。”
斋鸟……
燕允身体猛然僵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淌。
这个名字,他死也不会忘记。
母亲死前被药物成瘾折磨得瘦骨嶙峋,自己年仅十岁就被卖入黑药厂干苦力,这些年来的一幕幕似乎仍在眼前,而那些害她染上药物依赖的劣质药物,那些害他饱受苦难的药物,来源无一例外,正是斋鸟药业。
兰家名下的制药公司,也是联盟最大医药研究所,南格茨实验室的最大股东。
联想到那身熟悉的制服,燕允终于意识到,所以眼前不是别人,正是兰家的小少爷——兰嘉玉。
冰冷的恨意瞬间席卷了燕允,滔天的仇恨搅动着全身血液激荡,原本僵直的身体骤然暴起,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扑向沙发上那个悠闲的身影。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燕允只是攥紧着双拳,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兰嘉玉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燕允的反应。
他轻轻抿了口红酒,唇角勾起无人察觉的冰冷弧度。
多好,小狗已经进入圈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