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景府花园内,树木、山石撼动、风荡云推,脚下土地也有摇动之感。
景颂毓听不见声音,只能依稀辨明方位,好像是修治堂那边发出来的动静。敢在堂内闹得这般大,只有父亲。
究竟发生了何事,竟然能让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父亲这般激动。
待用清水香茶漱了口,她便匆匆朝修治堂走去,没有擅自进入,只立于堂外露天亭台上。
堂内有近十余人,父亲、两位兄长站于正堂,三五名护卫分别立于兄长之侧。
景颂毓没瞧见父亲和二哥的正脸,只瞧见了站在大哥对面的男人,其身后还有三人手持护驾,通身作派,尽显亲贵恩爱。
略微陌生的膏气、熟悉的作派……是他!
她想起来了,这人正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提督大监。
前几年,太皇太后病重,她与母亲进宫服侍,曾与这位大监有几次照面。
他为什么会来家里?
堂内无比安静,景颂毓眸光又跳到父亲、兄长这边,只见父亲手中还攥着一柄绫织锦品的玉轴,双手骨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泄出一丝怒气不忿。
还有两位兄长,脸上皆是如出一辙、毫不掩饰的怒容。
下一秒,就见抱胸的大哥将手放下,双目尤为不悦。
景颂毓警觉,立刻微微侧目,只见大监唇瓣一开一合,随仿跟着念——圣、喜、酒、景……
还没跟完,骤见廊道外的母亲,正箭步冲进堂内,面含怒气。
不妙,冒犯大监,无异于犯上。
守菏,我们这么对小毓。我们这大半辈子可就这么一个亲女儿。活了大半辈子如果再为儿女亲事有个意外,后半辈子还有什么乐趣?
母亲是在同父亲说话。
景颂毓还未看清母亲的话,就见父亲扬起手来往后一摆,护住了母亲,转身就朝面无血色的二哥轻训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你母亲回内院?
母亲猛地挥开伸来的手,模样厉色但身形颤巍,你这做父亲的也要跟着去发疯吗。也要把自己的亲女儿扔去狼窝吗。
什么狼窝?母亲是什么意思?
满京畿,谁人不知道景家幺女从小就在父母膝下如珠似宝地长大。
可母亲虽一贯直来直往,但绝不会无的放矢。
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唯一的变动就是堂内大监,跟宫里有关吗?还是跟太皇太后有关?
修治堂内护卫走动,大哥二哥接连站在父亲、母亲身前,那大监让身后拿鼓架的人一推搡,往前更近了一步,整个人都落入景颂毓眼中。
她直觉略过他微露不喜的容色,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张一开一合的薄唇——陛下?
真的跟宫里有关?!
景颂毓心下大骇,因过往种种,景府上下早有共识,要对宫里的事避如蛇蝎。
——陛下开恩,特着许令爱同西敏世子穆雪昂,不日定亲成婚,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定亲?成婚?还是跟西敏的人?
景颂毓飞快抬手捂住嘴,生怕惊惧之间泄出一丝声响。
她不敢再细想细看,匆匆转过身,仓皇出逃,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
景府三里外,珍街、珠街两街交汇处,有邯江支流流过。
景颂毓一路跑着、跌着、撞着,体力不支,一下给被绊倒在邯江边上的灌木丛中,脸上布满汗,眼泪滚着坠下,一滴又一滴砸在手背上,重重的。
岸边有一块露出水面的青黑石头,景颂毓盯着发呆,江水潺潺,只能见周同的水纹,不能闻淙淙的波声。
待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大石头面上,裙裾晃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景颂毓曲起双膝,交叠双臂,脸磕在臂弯里,眼皮刚刚阖上,就又给江风吹开了。
怎么会这样呢?
“定亲成婚”于她而言,本不是陌事,她又不是没定过亲。
三年前,父母为她遴选了现世风评最好的少年郎,官拜三品的中宴郎,谢倚舫。
定亲当年,谢倚舫代父出征,无旨追击敌军、遭伏,被伏兵击落悬崖,死无全尸,军士们只捞回了沾血的银袍黑靴,尸体恐被冲进大江。
第二年,由太皇太后亲口赐婚,选的是先皇后的胞弟、那时当朝的国舅,只是因为先帝没有松口,虽有这个风声,但迟迟没有落实。
所以,大监那句话里的“定亲成婚”压根没有吓到她,真正吓到她的是定亲成婚的对象,西敏世子,穆雪昂。
景颂毓脸磕在膝上,忍不住一直打着寒颤,轻声念着名头,她听过他的名声。
宁朝同州有一位不入世的隐士高人,圣人几次纳贤均无果,偶听说高人收了一位天分高强的后生,尽心教诲,不上一年,这位“人材”入世,恰正值大比之年,前去赶大考,大榜一开,连中三元,把圣人欢喜得不得了。那年,满京幾眼热的人多如牛毛,望成名学的人艳羡不已、世家贵女等着榜下捉婿。
西敏世子穆雪昂一举入仕,一跃跨过谢倚舫,成为众人砸嘴弄舌的新欢喜人物。
景颂毓的二哥景惟青街上看热闹,听闻这些消息,回家说了,她当时不觉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原以为父亲是在为二哥的考试担忧,后来听家里老人闲话聊开时候才知道,景家和西敏王府可是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上任西敏王,也就是穆雪昂的爷爷死在她爷爷的紫英剑下。
生死大仇、恨意滔天,也不为过了。
圣人随口的一句话,就让一个避如蛇蝎、从不愿意牵扯多人恩怨的人,一脚踩入泼天泥潭中。
要是可以,真想绷咚绷咚给上面那位磕上三个响头,求收回成命。
这时,已至午间,日头正烈。
她坐在石头面上,听不到黄牛的呼唤,估摸着这些日子以来,病势越来越严重了,正一心一意在那里看水,不堤防耳边刮过几缕微风颤动……
转过身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
只见景家大少爷,她的大哥,景恒肃缓缓走近。
他的脸上罕然有厉色,但是见她只是蹲坐在石头上,愣愣发怔地望着他,面色也自容了几分。
景颂毓看着和自己面容肖像的兄长,心中顿生一阵悲戚。
她真的舍不得父母兄长们。一想到这些,自然不消难过。
景恒肃走近了一些,又说了一些什么。
但她听不见,一根嫩绿初生的枝丫骨朵正巧落在他的唇边,她又看不清了。
他弹了弹衣袍上的灰,靠得更近了一些,一面给她靠着,一面搭在她右手脉上,就在她一直盯着他看的时候,景恒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妹,该回家了。”
景恒肃很喜欢这么叫她,从小这一大一小就喜欢凑在一起对对子,大的出一个“下雨”,小的回一个“上雨”,俩人在院里老槐树下笑得嘎嘎乐。
只是八年时间飞逝,一夜之间,宫变风声蜂起,爷爷被弹劾入狱,父亲、母亲带伤上阵,“将功折罪”,二哥被送往宫里,给曾经被困皇宫的藩王世子、当今的皇太子陪读,尚未成婚的景恒肃是景家的老大,也是宗族同辈之中最大的一个孩子,很快自觉担起家族重担,兢兢业业、不辞辛苦。
在族人几次三番上门讨取分红、要求分产业挂牌之后,俩人几乎没有再一同待在那棵老槐树下过了,除了吃饭潦草说上几句,再无其他。
洪水滔天之下,谁主幸亡?
她倏然心软了下来,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家人为难呢?
圣旨能从宫里传出来,那就说明已经无力回天了。
就像八年前,先帝一句话,二哥就得入宫给宁王世子陪读。
后来,一夜之间,宁王举兵宫变,登天子之阶,宁王变成了新皇。
还是天子的一句话,她就有了一个血海深仇、恨之入骨的夫君。
一切,从来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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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颂毓换了一只手,将手摁在那只摊开的大手上,但见那只大手顿了顿片刻工夫,最后还是回握住了。
俩兄妹一路牵着,走回了家。
景恒肃领着她,走过满院的槐花香,走进了修治堂。
堂内的景惟青仿若等不及,不待景守菏、明贞元反应过来便匆匆喊道:“他们回来了!”
景守菏似若未闻,还在来回不停地踱步。
景惟青猛地一下子冲到景颂毓面前,腿一直动,在地上勾画了许久,发出不断刺耳的噪声,万千心思泉涌,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只字未语,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折身瘫回藤椅上,合上双眼。
丫鬟们纷纷上前,围在景颂毓跟前,有的递上了靠枕,有的端上来安神茶,更有些已经在堂内点上了熏香。
景颂毓很轻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让她们都下去了。
还在背手踱步的景守菏身形一僵,似乎再也装不下去,唇不住地颤抖。
“小妹?”景恒肃喊她。
景颂毓将手从他掌心中抽了出来,慢慢走至景守菏面前,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手缓缓比划着——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吗,总是跟我有关的罢。
比景守菏回话更快一步的是母亲明贞元的悲嘁,“守菏,我们真的不能一错再错了!”
景家三个孩子这时尚且都听不明白母亲所言,更不理解其中的奥秘。
景守菏听了,却是低头,拿手指指了指东边,又拿手指指了指景颂毓,“是陛下的圣旨。”
明贞元听了这话,忙回看愣怔在原地的景颂毓,直直朝她奔来,握住那截嫩细的手腕,另一只手连忙抓起景守菏,“守菏,你看看她,她是最像你的,她出生那年,府上出了多少事,她是一出生就跟我们俩吃足了苦头才长大的。咱俩守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将她养得这般无病无灾。你,你当真舍得吗?”
景颂毓出生那年,先皇再立废太子,不足一年,再废。三废储君,朝野人心浮动,朝堂内外正值多事之秋。
加之她出生时又瘦又弱又小,明贞元没怎么遭罪就把她给生了出来,景守菏又刚好在父爱最爆棚的中年阶段,老来得幺女,得一大幸,总算冲淡了景府近年来的惨淡风气。
俩人对她是万般怜爱,寝食起居全部都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最为上心。
那时景守菏军中公务再繁忙,明贞元族内外琐事再多,但只要一得了空闲,准和她同坐同玩,她几时玩闹腾了,累了撅着个小屁股趴在垫子上呼呼睡去,俩人才跟着躺下去。
她骑的第一匹马儿是景守菏从同州千挑万选从小买来,聘请老师傅精细喂养大的。
戴的第一只发簪就是明贞元的嫁妆,京畿之内万中无一。
明贞元话音刚落,极悲的哀痛就像潮水一般四散开来,不多时,堂内五人皆是面露滞涩、不忍。
景守菏抬起手来,又轻又缓地落在景颂毓的发髻上,口虽不言,心内万般牵动。
宽大厚实的手掌绷紧了,不住地颤抖。
不止是他,明贞元更甚。
景守菏闷了半天,没有作声。
一滴泪,武将的一滴泪落入幺女蓬松柔软的发包上,极快没入,消失不见,似乎从未存在过。
景颂毓似有所感地抬头,她明显感觉父亲有话要说,眉头紧紧锁住,不想错过他口中的一个字。
但是片刻之久后,景守菏只是面色非常不好看,收回手,背后,转过身去,忽然道:“圣意已决,我也无力回天。”
明贞元“哇”的一声,差点呕出一大泡血来,“陛下,陛下不行,我们还有太皇太后……”
“贞元!慎言!”
即便如此,明贞元也毫不在意,她上前握住丈夫的手,轻巧将其扳回身,“可能,陛下他还不甚了解小毓的情状,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穆雪昂现下还是天子近前的红人,前途无量,而小毓她……
景颂毓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眐着父亲,父亲脸上忧郁有赊,仿佛当年她随父亲去宫里接回陪王读书的二哥,三人一路沉默,走过宫门外那条被雨水淋湿,潮湿泥泞的小路。
“他哪里不知道?”景守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比之期那日,毓儿又偶得高热,他还亲自至到府上,说些可惜了、可惜了,一日之错,错为人上人,这样的话。”
景颂毓:……
她心腔之中有一股子气,上蹿下跳快要涌了上来,急得她面色涨红,要说说不出来,要吐也吐不出来,一股气在喉间叽里咕噜。
她压不住那口气,又不想母亲见了为她担忧,一上一下,急得脸色愈发可怜。
“来人!快给小姐的宁神茶给端上来!”景惟青见状,忙朝外喊道。
一阵手忙脚乱,景颂毓的贴身丫鬟未等景惟青吩咐,就眼疾手快将温在炉子上的宁神茶给端了上来,搀着景颂毓,小心地给喂了进去。
明贞元:“小毓?小毓?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吗?”
景颂毓那口气吐了出来,人也清明了许多,鼻尖还是通红,仰脸转向明贞元,亲昵地蹭了蹭。
——我在,母亲。
——母亲,我在。
明贞元轻轻拍了她背两下。
“你看,贞元,在自家里,她都已经让吓成这样了……”景守菏神色极为复杂地说道。
“能怪她吗?”明贞元悲切、又愤然,“我这孩子,虽然身体弱了一点、胆量小了一点,可是聪明灵秀、万里挑一,知书达礼明事理,守制读书骑马,都不见得比别家儿郎弱上几分。虽然走了那么一遭病祸,落下了一点,但我想,我们俩要是有福,养一个不栉进士,总不至于养不起!”
“怪她,但凡是个父亲都做不到……”景守菏陈言。
明贞元心里知道景守菏疼爱女儿并不比她弱三分,只是眼前无路,一家子都回不了头了。
她不是那种齿落舌钝的人,只是太过在乎其意,一时间竟也哽咽不休。
景颂毓环顾四周忧心忡忡的父母、兄长们,心想:若能以一己之身平息两族血泪,纵然前途未卜,也算值得。
她向前迈出一大步,轻轻握住明贞元、景守菏颤抖不已的双手,后者惊讶地眨眼,不禁凝望她那张肃穆且平和的脸庞,就见景颂毓笑着,接过俩人的手,三人相叠在一块,似乎是想告诉他们,她很好。
景守菏本就怜其旧症哀痛,现在愈发心酸,将幺女拉近,轻轻拍了拍她发包。
景颂毓看向母亲,还没看清母亲脸色,就已经跌到了母亲的怀里。
就在这个时候,景恒肃的护卫景一阔步向前,拱手,“禀老爷夫人,有信使,自西敏方向而来。”
景一又道:“按照旧俗,西敏人不得入府,于是,便截而呈上。”
景守菏撕开火漆,拉开信,一目不错,眸光越往下走,眉头越皱。
最后,他抬起头,小心地卷起信纸,神色晦暗。
“西敏世子来信,他将谨遵圣旨,前来接毓儿,依西敏风俗,回西敏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