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鸿 第16章 内鬼

商议到此结束，白询直起身告辞，“晚些时候还有操练，先走了。”

他兼任教头，自然得提前准备，以身作则，待沈终夜点了头，就快步离开了。

谋士无需参与操练，孟时旻不紧不慢地踱走到门口，经过沈终夜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注意保重身体，总熬夜怎么行。”

沈终夜倚着门墙，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放心，死不了。”

人都走远了，终于，议事厅里仅剩沈终夜一个人，穿堂风冷得刺骨，他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果孟时旻去而复返，就会发现沈终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布满了痛苦的裂痕。

晌午过后，沈终夜纠集了一大队人马，自安丰前往寿春西北的淮水上游筑堤，一副意图水淹寿春的样子。众人大明大方，不遮不掩，辛勤劳作了半日，直至黄昏方才离去。一切都被燕军派出的斥候看在眼里，一行人将将离开，吾古孙察通就立即命人前去摧毁堤坝。

夜幕低垂，斜月沉沉，燕军小队不得不顶着凛冽寒风，在黑暗中不断挖掘。与此同时，一队乔装成村夫模样的淮西军，趁夜溜进了城郊的一所民宅之中。民宅的主人正是亲兵丁峰的双亲。白洵直绕着宅子里里外外查看了两遍，最终选择在地窖之下开挖密道。他非常谨慎，要求所有士卒衔枚掘土，宁可进度稍缓，也绝不能让周遭的村民发现端倪。

更深露重，吾古孙察通站在城内的望楼向外远眺，只看见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之后的两日，沈终夜变着花样地转移燕军的视线，为了掩护地道顺利修成，他甚至把传讯用的旗火当烟花放着玩。点燃的旗火相继地窜入空中，宛如金蛇起舞，毕毕剥剥的火花声掩盖了城墙下铁铲掘地之声。值夜的燕军被城楼外的火树银花勾了魂，再也无暇关注眼皮底下的暗流涌动，就连司职刺探军情的斥候也忘乎所以地看起了热闹。

孟时旻选中的谍者是一个货郎出身的青年，名叫小河，他擅长与人攀谈，惯会看人眼色，一张嘴皮子上下翻飞就能颠倒黑白，正适合在城中散布谣言。

到了第三日夜半，密道大功告成，为了提防意外闯入的燕军，地道内设有不少陷阱与机关。小河随即提灯走入密道之中，如果一切顺利，鸡鸣之时他将到达寿春城内。

长夜漫漫，沈终夜蜷在被子里，心中仍萦绕着白日之事，用间向来容不得丝毫疏失，他把通盘筹划在脑海中滚过一遍又一遍，直至倦意袭来，方才阖上了眼。

他是在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惊醒的，睁开眼才察觉整个屋子都在震颤，搁在矮几上的风灯在摇撼中滚下了地，灯布被火焰燎成灰烬，沈终夜来不及穿戴整齐，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营房，奇怪的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既无亲兵来报，也没有号角示警。

滚滚浓烟如同催城的黑云，飘逸四散，漫天彻地。阴翳的最深处，火焰不断迸溅而出，炸裂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硫磺气味，焦黑的废墟周遭，许多营帐已然化为齑粉，热浪好似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永不停歇地冲击着外围的衙署与营房。

他粗略估计，恐怕死伤者不在少数。

”快跑啊！都往南跑！”凌归客站在爆炸外围不停地挥手，为将士们指引逃离的方向。林星纪拼命地吹着示警的号角，寄望能惊醒沉睡的人们，然而裂石穿云之声几乎淹没了一切声响。白洵直则带着一支队伍，冒着被炸伤的风险，将伤者挨个转移到安全地带。

沈终夜这时才辨认出，废墟的中心，原本是存放火器的炮药库。他心下大骇，冷汗霎时浸透了背脊，千余枚火器接连爆炸，绝不可能是意外，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会是谁做的呢……谷截明还在县城内……不对……沈终夜火速向关押谷截明的地方跑去，他一脚踹开营房的大门，果然已是人去楼空。

时近隅中，炮药库的残骸之中，最后一丝火星也熄灭了，数以千计的突火枪、霹雳炮、蒺藜火球俱已化为尘泥，爆破声戛然而止，营地里安静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劫后余生长舒一口气，新的噩耗便藉由斥候的之口，散播到了军营的每个角落。

“急报！今日寿春城头上，挂着十余人的尸首，鲜血淋漓，不忍猝睹。斥候让孟谋士辨认之后，确认死者是城内暗桩诸人，以及谍者小河。吾古孙察通发现入城密道之后，打着铲除安军余孽的幌子，屠戮了寿春城外十余座村庄，所到之处，尸与城平。”

说到此处，虞侯声线颤抖，目眦欲裂，一旁的丁峰听闻双亲辞世，早已泣不成声。

虽说在发现内鬼帮助谷截明逃脱之时，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耳闻暗桩与谍者牺牲，近郊百姓被残忍屠戮之时，沈终夜心中还是悲愤难当。

投敌的原因无外乎那么几个，名利诱惑，私人恩怨，不得重用……

因为一个人郁郁不得志，就要拿千百人的性命作祭。

太可耻了。

他瞪着一双熬红的眼睛，强忍着愠怒，尽量平静地对凌归客说，“把尸首都辨认了，然后点卯，我倒要看看，到底缺了谁。”

良久之后，凌归客前来复命，

“回禀大帅，死去三百六十七人，伤者一千有余……下落不明的共有四人，分别是周运锡、傅海楼、钱松林与吴继春。守城的士兵交代，天将破晓之时，一群人作商贾打扮，以家人急需求医为名，拿着官府的通行证，出了城。”

“我会上书请求严惩叛徒及其家眷，”沈终夜深吸一口气，“不能让弟兄们与寿春城外的百姓白死，待援军到来，我誓要布下天罗地网，让吾古孙察通、谷截明还有那四个杂碎，插翅也难飞。”

缺月孤悬，风流云散。

亥时三刻，众人俱已安寝，孟时旻从亲兵营帐里走出来的时候，偌大的驻地里，仅有沈终夜独自坐在阶沿上，宛如一尊默默无语、形影相吊的石像，孟时旻缓步走近，继而在他身旁坐下。

“很晚了，怎么不回房？”沈终夜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冷漠得近乎凉薄的语气。

孟时旻苦笑，“丁峰刚失去双亲，白洵直怕他心神不稳，有意让他休息几天，可他执意要去上阵杀敌，又哭又闹的，我劝了他半天，总算是没事了。”

“悲痛过度，会过去的，”沈终夜淡淡地说。

孟时旻沉吟了一会儿，复又开口，“其实周运锡叛出，某种程度而言，对你是件好事。我听闻他少时嫉妒你在林帅面前得脸，变着法子折辱你，还在同僚之中非议你。如今怕你报复于他，又闯下如此大祸，这样的祸害丢给燕国也好。”

沈终夜瞳中闪过一丝怒火，“往昔之事我从未与他计较，他却为了一己之私，枉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着实可恨。”

“不过……”孟时旻颇为遗憾地说，“我当真没想过傅将……傅海楼他们会投敌，毕竟都是林帅旧部，我以为经年日久，淮西军于他们而言早就是家一般的存在了……”

“我又何尝想过，”沈终夜叹息道，“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太铁面无私了，如果从前更加优待旧将，也不至于有今天……”

“这不是你的错，”孟时旻淡淡道，“得不到优待、重用，就轻易叛国的骄兵，不值得你费心为之考虑。”

“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次日一早，凌归客来到议事厅，沈终夜仍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一杯俨茶下肚，才慢慢缓过劲来，他拍了拍身边的竹椅，示意凌归客就坐。

“来得正好，现下有件事需要你去做，若你不愿，我也不勉强。”

凌归客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大帅有话直说。”

“如今敌众我寡，要想致胜，就得设法蚕食一部分敌军，我打算设伏，只是需要一个人去诈降，”沈终夜思忖道，“现下淮西军进可攻退可守，我没有诈降的理由，白洵直是将门之后，他诈降不足以取信于人，所以这个重任只能落到你头上了。”

“我知道有些迂腐之人觉得诈降也是降，多少于名声有损，但只要能赢，我都乐意做，”凌归客答应得很爽快，末了才想起最要紧的托词，“问题是，我要以什么理由诈降呢？”

沈终夜垂眸，“你派个机灵点的谍者，去给吾古孙察通送封密信，信中就说我想提拔白洵直作副帅，你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沈终夜的确待白洵直更为亲厚，也有意提拔他做副帅，这话半真半假，就是叛逃的那四个人看了，也挑不出多大毛病。

凌归客颇有疑虑，“吾古孙察通生性狡诈，他会信吗？”

“不怕他不信，”沈终夜从容不迫地说，“我们不还有援军么？等援军快到了，你再去诈降，他想螳螂捕蝉，我们还有黄雀在后呢。”

两日后沈终夜接到了急递送来的军报，得知援军不日便要抵达，前来驰援的不是淮东军，而是西面的荆襄军，恐怕是淮东那边遇上麻烦了，才会如此舍近求远。

沈终夜当即给领而来的荆襄军副帅宋琦去了封信，要他们到达临近的光州之后，先按兵不动。

凌归客给吾古孙察通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密信，信中附有他预备投奔燕军的具体时间，换言之，就是暗示吾古孙察通派人接应。

他有意把“投诚时间”放在夜里，就是希望安军可以趁着夜色，打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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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