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奉常府中。
自册封起,宅邸的主人还是头一次住进来。院落中各处被司徒派遣之人日日精心打理着,从无疏漏。四下皆把守着职责不同的仆役,将一众人屏退后,才算彻底安静。
巳时方至,碧空如洗。幽静无风的池塘边上,一人持钓竿端坐池塘边垂钓。
——此人正是东方秀。
昨日返回后他迅速解决了几件事,这才慢悠悠来到自己这陌生的府邸。
其一,向叔父东方渺简述因何回来以及之后的诸多盘算,令自己人知根知底放下心来;其二,依照惯例安排好人手对自身名声进行经营。当然,牵涉皇帝固然不好运作多少,便只需放出个“此非大事”的信号即可。
至于其三嘛……便是为自己接下来的仕途而努力,改择一明主投靠了。
眼下这人他选好了——祝魏,祝与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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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东方秀也是颇为无语。
本以为祝武三子中自己最不会接触、最不会选择的便是此人,本以为那日雪夜狂奔摆脱的是孽债、投奔的是良主……这才几个月啊,一切居然地覆天翻!
且说那周妄二叛一事上,祝汀的退缩算计表现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失望透顶。
祝衡倒是游刃有余周旋其外,只是有些能力需要亲身证明。一味隐匿置身事外,便叫人摸不清此人危急关头处事水准。不能看清,则难以下定决心选择。
而有了对比,此番祝魏的表现便脱颖而出了——单枪匹马而不畏惧数千敌军,心思缜密声东击西有勇有谋。她亦有足够运气,欲成事者自然不能缺乏。
这一切的一切,证明了其能力,亦令东方秀产生了与此人交好的意图。
但比靠近祝魏更要紧的是远离祝武,那才是真正迫使他不得不作出实质性行动的导火索。
千言万语,不过总结一句:东方秀想要的除了权势名利,还有足够安全能令他顺畅舒心的做事环境,而祝武不能给予他后者。待在此人身边,他肉眼可见的疲惫憔悴……日日提心吊胆猜测顾虑,岂能安眠?
说来说去,这次矛盾爆发实则是东方秀本就有意离开。故而在众臣议事时特意冒出一点棱角,话语中之意隐隐表现出对祝武决策的不赞同,又故作不知添把火,义愤填膺地跪地谏言逼迫。
这些举动无疑令祝武大怒,当即指着他骂,将人赶了出去。
只是他虽独断暴躁却为明君,自不会因此事大大降罪于臣子。然其却也不愿令此人继续在身边碍眼,便将人暂且赶回洛阳眼不见心不烦了。
——正如东方秀所愿。
啧。回头一看,这事态发展……真是莫名其妙吃力不讨好地绕了好大一圈啊。
*
有风吹来,树叶飘摇,而岸边之人仍巍然不动。
东方秀目光幽深,眼中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直直望着那沉入水面之下的鱼钩。
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眼下他同那祝与玦已是生过嫌隙的关系了,若要令往后当真入了此人阵营还能受到第一等的待遇,便不得不使些伎俩,诱她主动让利。
祝魏不是傻子,从她借安阳一事处理掉崔奕这些人便相当明显了。
东方秀闭目,看透一切后回顾一番,不禁暗自感慨。
这崔奕愚钝啊,他一无绝对安稳的家世背景保护,二无足够优秀令人不愿舍弃的自身才学为倚仗,竟敢早早站定太子阵营后为其积极献计策打压异己……那祝魏祝衡二人,哪一个是宽宏大量的菩萨?
是的,祝魏这样的人自然是要拿血淋淋的人命开刀立威的。
太子数位密友中,崔奕是相当活跃急于表现的那批人之一,崔氏世家大族然其父崔老却并非族中掌控话语权的中心,多年间利益冲突早已令各支内部矛盾颇深。
选择对此人动手,实在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了。
经此震慑,若非关系密切注定继续同祝汀捆绑的,余下人至少会退回中立立场,三思而后行。而与祝魏结怨的管仪,注定会死在他那贵为三公的司空父亲再无法令祝魏忌惮之后。
昨日他查看了这些日子洛都中的一些动向,已有几人焦虑无措地登门前去讨好那祝与玦了。只是这样的人,往后注定要辛苦卖力付出千百倍才能得到祝魏十不足一的认可,事倍功半,何其可悲?
——他东方秀又岂能落到如此地步!
他要祝魏用他,却要心平气和、平等地坐下,而非跪地奉上一切。
*
“哗啦啦”
水面下传来挣扎动静。垂钓之人不慌不忙,握着杆提高轻甩用力一掷,鱼儿在空中划过弧线,稳稳当当坠入事先准备好的木盆之中。
恰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
“原来先生还是垂钓高手?”
东方秀缓缓侧过头去。
待见来人样貌,他又将钓竿放置地面后,起身波澜不惊地冲她作揖,不卑不亢:“原来是二公子。臣下疏忽,方才未闻侍从前来通传禀报,故未能及时恭迎殿下,实在失礼。”
今日的祝魏身着玄黑常服,衣衫相当繁复华贵。每走一步,那没过鞋面的长长衣摆便会拖在草地上,令其不得不减缓步伐。
待不疾不徐走到东方秀面前她才停步,又双手握着他的手臂将人扶起,勾唇浅笑,“无妨。本是魏不请自来叨扰了先生,又特意吩咐沿途仆婢莫要出声提前惊动您,何需致歉?”
二人面对面站立着,距离极近。祝魏身上那种种香料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钻入对面之人鼻腔中,叫他难以忽视。
他们间身量差异不小,故东方秀未站直身子,仍是有些含胸驼背俯下身子。
东方秀声音低沉,“多谢殿下宽宏。”顿了顿,他又似乎犹豫般抿唇,而后开门见山询问:“只是不知殿下此行所为何事?”
祝魏转了转眼珠,蹙眉抬眸望着面前这垂下眼帘叫人看不清内心态度之人。停顿片刻,而后却是转而望向那盆中游鱼,岔开话题。
她语气戏谑,“先生还尚未回答魏的疑惑呢。我方才远远便瞧见足下临池垂钓,专心致志竟未能察觉旁人靠近……莫非,您是因想念这垂钓之乐,这才从父皇那儿独自跑了回来?”
“公子慎言!”东方秀倏地抬眸,正与面前笑靥如花之人四目相对。
他又低下头,恭顺疏离解释,似乎苦涩,“秀怎敢因一己之私僭越,回都之事自然是陛下安排。臣下谨遵圣命重回洛都修养心性,磨砺脾性……待有朝一日陛下召见自会前往大营,竭力效命。”
“原是这样。”竟当真是惹怒了皇帝被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的。
祝魏平静眨了眨眼,抬手示意,“先生不如坐下吧,叫您这般委屈难受地蜷缩着身子实在令魏过意不去。”
她的话语不容拒绝,东方秀依言坐下。
祝魏又几步走到他身旁,乌沉沉的目光落在那无甚涟漪的水面,态度淡然,“这垂钓之事最是磨炼耐心。事先要布置好诱饵,选好合适钓位,而后则需要一动不动,不暴露任何动机地静待猎物咬钩。”
“若鱼咬了钩定会猛烈挣扎,鱼儿愈大,那股力道可谓愈加凶悍。彼时钓鱼者更是需要运用诸多技巧,调整力道速度,安排其中轻重缓急……这般周全才能终有所获。”
祝魏瞥了眼他,“可先生本就深沉,倒不像需要以此法锻炼耐心之人啊。”
东方秀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之人,“道理可贵,公子言之有理,秀受益匪浅。可惜关心则乱,当真殚精竭虑出谋划策时自然脾气执拗浮躁,而陛下天威不容冒犯,秀自知失仪,理应自省。”
祝魏双手抱胸,傲然而立,“我之来意足下定心知肚明。魏欲开设宴会,今晨特意令属下向先生府中送来请帖,一笔一划皆是真心实意相邀。原以为先生顾虑过去之事不愿见我而搪塞,可如今一看似乎并非如此。不知先生究竟因何推拒?”
——清早时,东方秀便接到了祝魏送来邀请他赴宴的请帖。只是斟酌一番,他却命人将东西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委婉拒绝,更是告知祝魏他眼下身有疾病、难承美意。
接到意料之外的消息,祝魏惊愕而恼怒。怎会如此呢?按理说二人先前有过,眼下此人回到洛都便是少了祝武的庇护,应该更圆滑些、乖顺些,至少不该第一次受到邀请便拂了她的面子才对!
然心中思索不解其意,遂压住怒气亲自跑到东方秀府上欲问个清楚。
“哼。先生这是得了何等病症?”祝魏不虞。
她目光森冷,咬牙切齿,“魏细细观之,似乎非但未病,反倒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都有闲情雅致跑到湖边当雕塑,坐几个时辰不动只为钓条鱼了!”
此刻东方秀仍端坐于椅上双手握紧钓竿。他转头望向那因察觉被耍而大为不快的公子,勾了勾唇,言之凿凿道:“心病。”
祝魏挑了挑眉,微微瞪大双眼。
却听东方秀微微一笑,目光清明绝非玩笑话。他继续笃定道:“我这病药石无功,唯一的解病之道只有与殿下您见上一面。”
……?
何其冒昧!
祝魏不明所以,一时无言,愣愣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