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冯润定然要被冯沺戳破的真相气个半死。
可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她,拓跋宏再是若即若离,抑或是宠幸他人,对她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任是冯沺如何挑衅,她也不为所动,只专注自己关心的事:“你见到姑母了?姑母说她是因为吃了点心才不舒服的?”
冯沺不自然地撇撇嘴,“那倒没有,姑母都说了不舒服,自然是不会见人的。便是大皇子...”
说到大皇子,冯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你不会是要去找大皇子吧?他也睡下了,你不要去打扰他。”
冯润将冯沺面上的紧张、惧怕、忐忑全都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冯沺在说谎,冯沺说谎时一贯会手摸耳后。这两句话的功夫里,冯沺的手就没从耳后拿下来过。
前世她们姐妹,一个获得了拓跋宏的宠爱,另一个就绞尽脑汁地讨好姑母,而大皇子,是两人都不肯寸让的阵地。
除了宫宴、祭祀等不得不碰面的地方,她们最常见面的地方,就是太和殿的偏殿里,大皇子的床前。
今日你争着抱,明日我抢着喂,她们默契地讨好大皇子,夸耀自己,抹黑对方,可最后呢,大皇子甚至连她们的相貌都记不清,他最亲近的人是冯清。
死而复生的好处再次体现出来,那就是,她绝不会再将时间和精力放在这些不值得的人身上。
“那我下次再来看大皇子。”冯润撂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冯沺站在原地,回味着冯润戏谑地表情,只感觉自己好像是赢了又好像输了。
冯润一言不发地走在宫道上,苗女史跟在身旁,更不敢发出声音。
太皇太后拒见、妹妹言语冒犯,这无论哪一件事,都有可能让冯润大发雷霆从而殃及她这个池鱼。
她细细想着自己的言语动作,生怕有什么不妥,引燃了冯润的怒火,可冯润开口后,却是另一句话,令她十分奇怪。
冯润说:“你去问问,下午谁去见过四娘?”
苗女史不解,但仍是俯身唱喏,往宫道的另一侧走去。
冯润望着苗女史离去的方向,心中又闷又沉。
她已有了猜测,只不过是需要一个验证罢了。
前脚回到了晖章殿,后脚送晚膳的宫人便来了。
冯润当着尚食局的宦官的面,刻意抱怨了了几句菜色平平,才动筷吃了起来。
待阿呼她们回来,她便迅速地洗漱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她仍是未进早膳,便往太和殿走去。
冯太后并没有什么变化,既不见身体不虞的疲色,也不见对冯润的冷落,仍是如昨日一般叫冯润不必伺候,一道用饭。
冯润心里却仍有担忧,直到冯太后吃完,她才道:“姑母,可是昨日的点心太甜了,让您吃得不舒服了?”
冯太后笑道,“你这孩子跟宏儿一样,都觉得我不爽利是点心的缘故。怎么会呢?一块小甜糕罢了。我只是累了,老人老了,就是容易疲惫。”
冯润听完羞愧道:“姑母体恤侄女。侄女以后再也不会这样莽撞行事了。”
不管怎样,她夺了冯沺的糕点,又不曾亲尝味道便献上是事实。
冯太后不以为忤,只无奈道:“沺儿也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爱吃这么甜的东西,也不怕吃坏了牙齿?”
冯润扶上冯太后的手,附和道:“她们鲜卑人一贯噬甜、咸、辣的重口,真是牛嚼牡丹,失了食材本味。”
冯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别这样说你妹妹,什么鲜卑人汉人,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冯润点点头,扶着冯太后走到太和殿正殿门口。
大门早已敞开,冯润略一抬眼,便看到李冲已坐在位置上,翻阅卷折。
一看到冯太后走来,李冲立刻走到殿中,抱手鞠躬道:“臣给太皇太后请安。”
冯太后摆摆手,并不说话,仍由着冯润搀扶走上高台正座。
这是冯润第二次迈入太和殿的正殿。
原本遥不可及的议事厅,如今竟任她行走,冯润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奇异的兴奋感。
冯太后落座后,并未立刻赶走冯润,而是对着李冲旁若无人道:“给官员们发俸,我是势在必行。不过依着他们,今日恐怕还要再啰嗦半日。昨日我叫你去寻选部曹郎、库部曹郎,今日他们可列得单据给你了?”
李冲恭敬道:“回太皇太后,昨夜他们已加急赶工,只数目庞大,仍需时间运算。今日午膳后臣再去催促一番,想来可得。”
冯太后点点头,“也不要他们算得精细,只要个大概便够了。宫中善书计的女官亦有不少,我一早已安排她们去帮忙了。”
李冲激动地拱手:“多谢娘娘体恤下情。想来又女官们帮忙,午时定能将所需单据呈递。只是还有一事...”
他瞥了一眼仍侍立在侧的冯润,却见她并无要离去的意思,而冯太后也没有出声驱赶,他继续道:“发俸确有百世之利,只这发俸的依据为何?官品与爵禄两相并立,如何对等,如何分配?粟米、铜钱、布帛如何相抵?”
李冲面露难色,摇摇头道:“臣夙夜难寐,疑心此处不明,颁禄这利国利民的美事恐怕要惹出祸乱来。”
冯太后微微一笑,并不在乎的样子:“是啊,爱卿说得对。所以才要你们这些肱骨之臣一同商议出个万全之策来。”
李冲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美髯,只坐下继续翻阅卷折,沉思不语。
冯润心情震荡,到底没忍住,露出了一丝异样的神色。
她万万没想到,原来此时竟是再议颁禄这件事。
前世她在后宫,所知朝事不多,只依稀记得颁禄之制一经提出,朝堂上便争吵不休,有人反对,有人虽赞同却对自己的官职不满,有人更是提出应许以官员经商分地的特权。
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她并不清楚,只记得那时的拓跋宏忙碌得很,足足一月只有两次到后宫中,且两次都是去她的宫中。
她为此骄傲了许久,更是认定自己与拓跋宏情深似海,皇后之位迟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思及往事,再看如今日日进宫议事的大臣,她才知道自己的关注点有多么的偏颇。
那些拓跋宏消失在后宫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才是她最该关注的东西。
而每一项政令的发布,并不是任意为之,而是经过了许多次的反驳辩证,各种后果评估方能推到人前。
从前拓跋宏只与她抱怨朝臣的狡猾、懈怠、自作聪明,并不曾细说过某件政事的细节,而她也不耐听这些,因为她既听不懂,也说不出自己的见解,只看谁说得大声,她就相信谁。而今有幸得得太和正殿,听姑母议政,她才知政事复杂,要取得多方的认可与配合,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冯太后见她一会皱眉一会叹气,显然是将李冲所言听到了心里,遂笑着问道:“润儿,你可有见解?”
冯润愕然,万没想到冯太后会问自己。她对上冯太后的双眼,看到的只有长辈的慈爱与鼓励,她定了定鼓噪不已的心,认真道:“侄女不懂政事,没有见解。只依侄女浅见,雇佣奴仆尚要支给薪酬,诸位臣工为朝廷理政,朝廷更不能一毛不拔才是。”
“这俸禄早就该发。”她小声嘟囔出最后一句,只有离得近的冯太后听到,稍远些的李冲和刚进门的诸位大臣并没有听到这句。
是以,大家只看到冯太后被逗得哈哈大笑,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向李冲,却发现李冲只是微笑点头,并无只言片语。
邱穆陵亮快人快语直接问道:“太皇太后因何开怀?能否也叫咱们跟着听听?”
他虽对着冯太后言说,但目光却直直看向冯太后身侧的冯润。
他倒也不是对冯润有意见,毕竟是冯太后的亲侄女,能登堂入室必是得了冯太后的首肯。只是,这宫中又不是只这一个侄女,为何来得不是另一个?他一看到冯润手臂上那根,效仿魏晋风流的长长的飘带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冯太后并不接话,只笑着对冯润道:“以往不知你竟还有微言大义的本事。罢了,你下去吧,大人们都来了。”
冯润得了一句夸奖,满面都是喜悦,脆声道:“是,姑母。”
话毕便径直离开了太和殿,出门时正碰上拓跋宏进来,她的好心情哪怕是见拓跋宏也不曾稍减,仍是灿烂着笑脸,轻快地行了一礼才退去。
至于身后的拓跋宏还有诸位大臣要说什么,她便也懒得去想了,她满心都是快些出宫为姑母寻些爽口健胃的食材。
快步回到晖章殿,用过早膳,换上中人的服饰,她拉着阿呼和双蒙便往青阳门赶去。
青阳门处只站了五个人,其中领头的还是一名身着黄色鞠衣的三品女官。
那女官年约二十四五,立在远处颇有气势,带着阿呼行走的小黄门一看到她,便小跑上前,恭敬道:“奴拜见典廪监。这是咱们尚食局的人都到齐了。”
冯润掩映在阿呼与双蒙身后,待靠近了人群,愈发将头埋得低低的。
那女官见状皱眉道:“怎么没有熟面孔?”
小黄门答道:“近日大人们进宫议事,尚食局忙不过来,便喊了一些刚进宫的小太官们来帮忙。”
随后他又向众人介绍道:“这是典廪署的刘典廪。”
阿呼、双蒙、连同冯润忙拱手行礼。
那刘典廪也是个干脆利落之人,与诸人见过礼后,便道:“进入宫中的物品须慎之又慎,故而等下我会带你们去规定的市肆,定下货物后,你们须认真审查货物品质,不得让劣质次品进入宫门、不得私自更换物品、不得私自议价、不得收受商贩贿赂、不得夹带个人物品进宫,可听懂了吗?”
“听懂了。”冯润隐在众人中,只张嘴,却不作声,只心里嘀咕道:“一连说了五个不得,这位刘女官倒不是个好说话的样子。”
可一想到出入宫禁,自然是越严格越好,她不由对这位张女官升起了一丝赞赏。
众人分三组,各自赶一辆极宽阔的牛车,缓缓向东市靠近。
牛车上,尚食局的小黄门轻声道:“今日不知怎么,竟是典廪监亲自来了?”
双蒙忙问道:“平时不是吗?”
小黄门摇摇头,一副鄙夷乡下人的神情:“自然不是,典廪监可是三品女官,哪需要做这样的事?”
冯润却想到冯太后说将懂书计的女官都调去了选、库二部,不知这是否与刘典廪亲自出马有关。
双蒙又问道:“等下咱们都需要做什么?”
小黄门道:“咱们只管尚食局的食材便好,不过也不多,都是些平时不常用但最近又用完了的东西。”
冯润闻言问道:“咱们平时吃的粟米谷物不需采买吗?”
小黄门嗤笑道:“你是哪里来的土包子?才进宫的吧,咱们皇宫上下几千人,光是司膳便有百人,一天要消耗多少粮油?要都是从宫外买,就尚食局的人全出动,也不见得能搬得完。咱们常吃的,都是典廪署拨过来的,所以我才说,咱们要买的都是些平时不用,但最近又用完了,不能不备着的东西。”
双蒙一直觑着冯润的脸色,生怕她恼了,是以这小黄门话一落地,他便接道:“多亏咱们跟您一块出来,真是长见识了。”
阿呼看着冯润竟跟着点点头,料是她并没有生气,遂也放下心来,问道:“我听那刘典廪说不得夹带私货,这可怎么办?”
小黄门笑道:“阿呼姑娘,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买给冯贵人的东西又没有标记,我只说是尚食局需要的,她刘典廪难道能看出不对来?”
阿呼皱了皱眉,觉得这样有违反宫规的嫌疑,可一面又觉得这小黄门说得十分在理,故而只能点点头表示知晓。
双蒙一把揽过小黄门的肩,笑道:“那东市是什么样的?我七岁进宫后就再也没去过市廛了,哥哥您看着十分有见识,可能给弟弟讲讲吗?”
那小黄门斜睨了双蒙一眼,到底是受用了这一句哥哥,遂将东市的情况慢慢将来。
坐在车尾的冯润与阿呼,一边听着,一边看着沿途的风物。
直到周围的民居越来越稠密,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牛车慢慢停了下来。
小黄门跳下车,笑道:“东市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