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靖是南朝除建康与会稽外最富饶之地。熙攘商市是撑起这繁荣郡国的参天大树,进入长靖的每一座城池,都可以目睹到它的枝繁叶茂。
“日月薄蚀,荧惑逆行。山崩川竭,冬雷夏冰。”宁尚溪嘴里哼唱着歌谣,风眷恋地吹过他,发丝自然纷飞,而手中摆弄着前些天在过姑苏时无聊买下的经书。
路途遥远漫长,礼巡忽地听到他嘴里念叨的东西,脸上出现诧异之色,立刻疑惑问道:“你是会稽人?”
原本摆弄经书的手,在他话语落下的刹那间改变了原本的闲趣玩闹,硬生生撕毁了大半本书。随后动作不待停下,将手中残页抛向空中。
带有墨字的纸片被风吹向一边,挂在树梢上、落在泥地上,稀稀落落地下一场雪。
做完这些,轻捻走落在发间的纸片才慢悠悠回答:“祖籍是。”
“那……你撕这书做什么?”
“一些腌臜东西。这不是经书,是伪言。”宁尚溪把剩下一半随手丢弃到过路草堆里,从始至终没有给过正眼。
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叶逐在这时挪揄道:“万钱的伪言,这话说出去谁信?”
宁尚溪无所谓地点头,他似乎认同叶逐说的话。
“嗯对,这话说出来我自己也不信,可就是有人会做这个东西,将军。”
叶、礼两人相视无言,无奈地都去选择不理会这位膏粱子弟的行为对错,反正又没花自己的钱。
一行人的后边,跟着来着天南地北的商人,他们有车有马,用来装货物的箱子堆成山,本应该快速入城卸下货物,却因为不敢超过长靖王的车队,而缓慢行进。
来往行商的车队是半玉北城的常客,平常都鲜少出事,个个都放松了警惕,让那些个贼人有机可乘。待所有事情结束,萧拂生可要高兴坏了。
想到这,宁尚溪抬首瞟了一眼前方。
萧拂生的马车已驶入半玉北城门,一天中最后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宁尚溪远远看着,心里边却没有半分的暖意。
“恭喜你,当然也要恭喜我。”宁尚溪闭上眼,用手挡住前方的阳光:“以后你要小心身边人啊,长靖王殿下。”
阴差阳错,萧拂生在他闭上眼的一瞬间转过身。
两个人的目光,就这么刚好错过了。
两队车马分道扬镳。宁尚溪放下遮挡阳光的手,车队正在没入光照不到的街巷中。极尽奢华的半玉北城,从墙砖瓦片的缝隙中透出寒光,整个车队为之咋舌。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穷了几代,给穷怕了。”宁尚溪斜身打量街道,似乎这街上凡事值钱的都被他看作用来伪装的工具。
叶逐不满他如此轻狂的话语,略带愠怒说教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他们自己赚的钱,宁公子一句话,便把他们贬得一文不值了?”
宁尚溪闻言,罕见没有情绪波动,手轻捂上嘴,过好半晌才道:“将军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富裕吗?”
叶逐虽是武将,依然知道这些繁杂抽象的事情:“一个与众不同的资源,众人就会趋之若鹜地想要拥有。”
“不是穷怕了,干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否定他们的努力,只是在想这些精美的瓦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宁尚溪看向叶逐眼睛,他在笑,是发自内心的兴奋。如同墨色侵染一般的眼神,无限放大了他的邪念与恶意。
“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宁尚溪的笑容非常扎眼,带着锋利和怪异。
这个眼神太过于熟悉,叶逐此生不会忘却。他的嗓子忽地干痒,思绪飘远许久。
“随便你,不要波及我的人就行。”叶逐默许他的恶意蔓延,但他也好奇这样心从何而来:“你们两个有多大的恩怨,这般鱼死网破。”
宁尚溪收回目光,回首直视起前方来。
“单纯觉得他生气起来、烦恼起来、悲伤起来特别地让我开心。”语气悠然自得,身体也在放松。
他收起笑意,继续说道:“就比如说现在,我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他肯定讨厌得不得了。”
木材烧焦的味道突兀地出现,他们这才注意到已经到达了半玉北驿站。
半玉城的驿站是最繁忙的地方,不同的人汇聚在这个地方休息、启程。
如今被焚烧殆尽,驿站只能搬离。庞大废墟在繁华的城中格格不入,过路的百姓也只敢匆匆望一眼,随后当作盲人般离开。
“这么大的驿站,全烧没了?”礼巡上去捻了一手炭黑,随意在外衣上拍拍就回到车队中:“居然还有余温。”
叶逐眼神片刻不离跟随他,礼巡起初没太注意,可目光就没离开过自己。
“怎么了?”
“干净点,陪嫁。”
礼巡看着他半天吐不出一句话,眼睛中的疑惑要溢出来。
叶逐用下巴点了点在一旁看戏的宁尚溪,开始说教礼巡:“小孩子看着,教坏了怎么办?”
礼巡无比震惊,先是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宁尚溪,才说出他的困惑:“他这样的,会被教坏?”
宁尚溪回过神,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刚想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萧拂生打断:“叶将军、宁公子,你们怎么提前来了?”
宁尚溪闻言侧首却没有说话,余光正好包括了萧拂生。最后是礼巡搭了腔:“人生地不熟的,你们的人领路,刚好路过就停下看看。”
萧拂生颔首,目光在抬眼时看向宁尚溪。这个十六岁的孩子给人的危机感太强了,不得不注意。
打从两人见过第一面开始,他就意识到这是个沉默的、锋利的深渊。
萧拂生正出神思索,完全没发现宁尚溪已经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他。
“殿下,看着我出神,别是什么不好的心思吧?”
萧拂生这才回神,慌忙低下眼,捂嘴干咳嗽了一声:“冒犯了。”
宁尚溪翻身下车,轻盈的衣摆在空中划出弧线,他走过去,紧紧‘禁锢’住萧拂生的双手,附在他耳边说道:“萧湘,本来有些事情我根本就不想管,可是你让我很不高兴,那我就不得不管了。”
萧拂生转头,目光挑衅地看向宁尚溪:“你不敢,我就不信你了无牵挂,不怕连累他人。”
宁尚溪忽然松开手,哂笑道:“那是你,殿下。永远不要用你的想法强加给别人,会误判的。”
萧拂生再次以同辈的身份审视眼前人,他冲撞的话语、多变的态度都成了矛盾。
萧拂生不甘示弱,继续说道:“即便你不怕告发我,也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宁尚溪答非所问道:“殿下,你觉得我说的话有几分真假呢?”
“一分我都觉得假。”萧拂生被他的态度给气着,连眼神都不屑于再给,迅速绕开他往叶逐那边走去。
宁尚溪同样没有分眼神给他,在原地低头等待一个人。
“宁公子?”一个苍老刚劲的声音如期在宁尚溪的身后响起。
回头,进入视线的是位银发满头的老人,看穿着,是半玉北那位德高望重的县令,见状宁尚溪立马回应:“是我。”
“啊,宁公子见谅,我们殿下平时很平和的,应是为我们的事焦虑多日而心情不佳导致。”老县令话毕,刚刚想给宁尚溪行礼却被阻拦。
宁尚溪给他扶正身子,嘴上却没有半分后辈该有的样子:“你们殿下什么样我知道,你也不用装模作样的给我看,我刚才说的话你是听得见的。”
老县令一时间哑言,片刻强颜欢笑道:“还请宁公子安顿下来后到府上一聚。”
“我没空参与你们的恩怨,没有意思。不过,我对他的事很感兴趣。”宁尚溪的话非常清晰,一字一句都是悬在头顶的刀,非常有力的威胁:“听明白了?”
“好、好,殿下如今在府上,我们不好做主。”老县令走进一步,压抑声音:“他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夜黑风高的,喝醉不就好了。”宁尚溪礼貌笑道。
老县令还欲说些什么,就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是礼巡在这时跑过来催促道:“走了,将军催你了。”
宁尚溪点头示意,转身向老县令行礼道别,随后快步跟上叶逐一行人。
叶逐见他神色如常,心觉有异便开口问道:“怎么又去招惹萧拂生去了,刚才他来找我,气得像块铁,说话是真的不客气。”
“没什么啊,就是说我要去告他,他不信,我就又问他,我的话有几分真假?结果他说一分都觉得假。其实该生气的是我吧?如你所见,我没有。”
宁尚溪一向实话实说,他对于萧拂生非常有耐心,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似乎是带有包容性的感情。
“他刚才说什么了?”宁尚溪好奇问道。
叶逐意味深长地看他,片刻才有回应:“县令府设宴,邀我们前去。”
闻言,宁尚溪似笑非笑,手轻放在负伤的肩膀上,故作遗憾道:“可惜了,我不能饮酒。”
叶逐没有过多询问,立刻接受这番说辞,眼神落在他的肩膀上许久。
半玉北的来宾馆偏远,落于城东,等他们到达时已接近傍晚,距离酒席开始的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叶逐与礼巡留下其他人,策马赶往县令府。
宁尚溪在来宾馆门前目送两人远去,直到夜色彻底降临大地,才转身入内。
来宾馆大门被卫兵缓缓推动,沉重木门传来陈旧嘎吱声。
“砰!”门彻底合上,声音在寂静如海的空中回荡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