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星系航行了近乎一天后,程殉发现眼前的星体越来越少,开阔的地方越来越多,应该是靠近内星系了。
程殉此前对无政府地带的了解通通来自于新闻报刊,说那地方就是无业游民与流浪汉的大型聚集地。所以他并不知道应该把飞艇往哪个地方放。
他看着飞艇离地面越来越近,去后面敲了敲治疗舱的玻璃。黑鹰眼睛睁开得很快,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警惕地扫了程殉一眼。
程殉往后退了一步。黑鹰从治疗舱里出来,身上的伤口几乎都已经看不出来了。他看了控制台几眼,便坐在驾驶座上开始操纵飞艇。
程殉驾驶的飞艇都是稳稳的,黑鹰一来,程殉就感觉飞艇在猛地往下掉。飞艇内部过于拥挤,程殉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休息,都只能在治疗舱一旁找位置。
程殉看见治疗舱底部全是血,一种看上去很粘稠的黑色污血。
飞艇停靠的时候,程殉的脑袋哐当一下撞在了治疗舱上。黑鹰回过头来看了程殉一眼,把飞艇门打开出去了。
程殉捂着脑袋跟着黑鹰出去。他原以为会是一片荒芜的景象,结果是一片看上去挺宽阔的地下停车场。地面上都安装着暗红色的地灯,墙壁地面都是水泥质地的,看上去像是一些复古的夜店街市会出现的场景。
程殉看见有人站在出口,是与黑鹰身形不相上下的两个高大的男人,一个宛如杀马特造型的黄毛,还有一个棕发剃着寸头。
程殉以为这两人是黑鹰的仇家,站在飞艇大门前没挪腿。直到黑鹰朝着他俩点点头,笑着问他俩最近收益如何的时候,程殉感觉自己进了什么犯罪窝点了。
黑鹰一边听着两人的汇报一边往前走了好几步,没看见程殉跟上来。
于是他回头,看见程殉还傻愣愣站在飞艇附近,一副这周围都是钉子迈不开脚的样子。
迪克眼尖地看到黑鹰在往后看,于是也偏过头去看,他的脑袋每动一下,那些杀马特黄毛便也跟着飘一下。他看着后面那个一看起来就是个学生的年轻男人,身形看起来不像是练过机甲的,太文气了,还穿着他和骆飞放在舰艇上方便换洗的衣服,甚至脖子上还有一些看上去就暧昧不清的痕迹。于是他眼睛咕噜转了一下说:“头儿,需要我过去把他带过来吗?”
黑鹰没接骆飞的话。在他看向程殉的时候,程殉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也立即提起步子跟了上来。
“最近场子里可热闹了,”迪克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每天人都是爆满呢。”
骆飞看了迪克一眼,又观察了下黑鹰的脸色,才开口:“恶婆不仅每天都来这里发疯,而且还找了好多厉害的打手来打守擂赛,打死了我们不少人。”
“那只能说明那些人太菜了。”黑鹰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连通自己的通讯,看起来他好像只是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恶婆一直没有找到打死她女儿的人,我也叫我们的人去找了,也没找到,”骆飞隐隐从黑鹰的话里感觉到他的心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她现在就是酒鬼一个,每天喝得烂醉就来机甲场大喊大叫,说如果我们交不出人她就砸了这里,还说......”
程殉跟着前面三人在近乎全黑的通道里走着,来自遥远地方的尖叫与吼声逐渐盖过了前面三人的说话声。
通道走到尽头,四人一起挤上电梯。破旧电梯墙壁上贴满了各种不堪入目的广告,都是些非法的生意。而随着他们不断往下,刚刚还觉得遥远的尖叫声逐渐变得清晰,一并而来的还有更激烈的人群吼声。
而这一切终于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达到巅峰造极。封闭的地下空间,陷入狂乱的观众,站在八角笼中间血淋淋的两具机甲,头顶的暗黄色巨大灯管——一个符合完完全全黑鹰符合给程殉描述过的地下机甲决斗场。
黑鹰一行人走得轻车熟路,他们坐在顶上的隐蔽包厢里,立刻有人给他们端来了酒和食物。程殉驾驶了太久的飞艇,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只是在这样吵闹而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的环境里,他难以入睡也不能睡去。
下面应该是刚刚结束一场比赛。程殉看着有人上场,拖着那具彻底报废的机甲下台,拖了一路的血。
程殉手不自主往后缩,突然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慌张往旁边看,黑鹰也在看着底下的情况,手霸道地放在一旁,应该也没注意到程殉刚刚碰了他。
有人走进来在骆飞耳旁耳语了几句,骆飞急匆匆地出去了。新一轮比赛正在开场,观众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嘘声,两具看上去都是东拼西凑、堆砌武器的机甲出现在八角笼里。
迪克打了个哈欠:“头儿,那个像块拼装披萨花花绿绿的,就是恶婆找来的打手,已经把场子里好几个我们的守擂王都打死了哦。现在外面都说我们的人不如恶婆的人,但是你看他那个打法,给自己的动力臂上装了那么大一口炮,迟早胳膊都要断,真不知道恶婆从哪找到的疯子。”
程殉觉得迪克以前应该练过说唱,他说一大串话都不带停的,还正好卡在了比赛开始的时候说完,就像是给这场比赛的进行了一次赛前背景解说。
只是当比赛双手开始动手后,程殉觉得这比试也没有迪克形容得那么夸张和焦灼。双方都是莽夫式打法,乍一看是貌似很精彩的硬碰硬、大开大合打斗场面,其实本质上只不过是展示自己的力气和武器罢了,没有什么战斗技巧和水平在里面。
如果无政府的人都是这种水平的话,黑鹰估计都可以在这里称王称霸了。
骆飞沉着脸推开门,站在离黑鹰只有一步的地方才说话:“恶婆刚刚又在下面闹事,她手下的人应该是刚刚看见我们了,所以她......”
“她要见我啊?”骆飞没说完的话,黑鹰自己帮他补上了,“那你叫她上来呗,正好我在。”
程殉的视线都放在比赛场上,但是他一直在很专注地听着黑鹰与骆飞声音并不算大的对话——黑鹰一个能通过政治审查并且考进帝**校、甚至是与皇室有关联的人,为什么会在这千里迢迢的无政府地带有自己的势力。
而比赛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很血腥了。那个被迪克形容是拼装披萨的机甲好像感觉不到疲倦一样,卯足力气一直朝着对手穷追猛打,明明对手已经瘫倒在地,他还是没有停手,一副不把对手的机甲砸烂就不罢休的样子。
而他每砸一下,地上的血就更多一些,整个场馆的观众都会高呼一次。程殉看着有点发晕,还有点想吐。
程殉站起来,问黑鹰卫生间在哪里。
黑鹰没有回应他,一旁的骆飞说出门直走就是。
程殉晕晕乎乎推开门往前走,外面走廊黑色的地砖上全是脏兮兮的脚印和污渍。在这个闷热而封闭的空间里,空气里混合着酒、烟草、槟榔等等令人恶心的味道,每呼吸一口气都是折磨。
而当程殉走到厕所,一大股消毒液和空气芳香剂的刺激气味冲向他,他推开隔间的门,跪在马桶前把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的胃吐了个干净。
比起携手对战外星系的怪物,程殉更熟悉这种用机甲打得你死我活的场面。黑鹰还是打算把他“卖”给这里吗,他会成为那个八角笼里的选手吗,他现在可以逃跑吗,可是他又能跑去哪里。
程殉踉踉跄跄站起来,推开门走出去。但是他刚刚走出厕所的门便止步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回到那个房间。
怎么办。
程殉还没想清楚应该何去何从,一个比他健壮太多的高大男人站在了他面前,用身体挡住了他所有去路。
程殉还以为是自己挡了这人去厕所的路,立即侧身让出路来,却不料那人贴着程殉的身体也朝着他侧身的方向转向,那人笑眯眯地看着程殉,低着头附在程殉耳边说话:“五块金,让我爽一把。”
程殉一开始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人在说什么,但是当这人手开始顺着程殉的手臂往下滑的时候,立刻激得程殉朝着这人的下盘踢了一脚。
没有踢中。那人觉察到了程殉动作,往后撤了一步。他看着程殉脸上的表情,摸了摸自己脑袋:“你不是出来卖的啊?但你这张脸我挺喜欢的,这样,我出十块。”
程殉不想理这个人,正要朝着前面走,那人突然拖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厕所里面拽。
程殉半机甲化了自己的手臂,枪口对准了男人的胸口。他微微抬头:“放开我,不然我就开枪了。”
男人脸上也没有丝毫畏惧,还伸手捏住了程殉的下巴:“你知道我是谁吗?”
观众的喊声越来越高,最终都变成了程殉耳朵里尖锐的耳鸣。一些不愿意再回忆起的画面逐渐把程殉的脑子侵占了,他不能再一次沦为他人**的承载工具,哪怕只是在别人的假设里。
好恶心。
枪响的时候,程殉希望自己能看见男人脸上的痛苦表情,他应该为他说的话付出代价。
但是没有。男人的脸上只有愤怒与恨意。程殉是朝着男人的耳朵开的枪,他还是没有朝着男人的心脏开枪。
程殉在男人捂着耳朵大叫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朝着刚刚他出来的房间狂奔。他倒不是觉得黑鹰会替他摆平这个事情,只是他确实不知道该跑到哪里去。
十分钟前,几乎是程殉刚刚出门后,包厢的门就被人直接踢开了。一个满身纹身的、穿着棕色T恤和深绿色工装裤的、醉醺醺的女人进来了。
那女人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从眉角一直延伸到脸颊,她毫不客气地在黑鹰的对面坐下了,微微眯着眼睛打量黑鹰,开口时语气很不屑一顾:“见你一面真难啊,K。老千才死几年啊,你这个干儿子就每天坐在这里数钱,这场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是一概不管啊。”
“我还得谢谢你,”黑鹰拆开一盒全新的雪茄,迪克想给他递雪茄剪,但是他已经从桌上抓起了一把本是切水果的小刀,很块地把雪茄切开,“你找来的打手帮我多赚了不少门票钱。打死的还都是老千留下来的老弱病残,省得我自己去清理门户。”
“你——”恶婆平日里也在自己的地盘上跋扈惯了,借着酒劲拍着桌子就要站起来打人,黑鹰预判了她的动作,在她五指张开拍桌的时候把刀狠狠插进桌子,位置几乎是贴着她分开的拇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他稍微偏移一点就会直接扎进手里。
“你要是想和我打,”黑鹰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解开了一颗自己的衣服扣子,“至少找个宽敞点的地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趁着你不在的时候,把这个机甲场砸个稀巴烂吗?因为我还守着老千订下来的规矩,主人不在家,不能动别人的地盘。”恶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直直瞪着眼睛看着黑鹰,“你今天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你要么现在就把打死我女儿的人交出来,你要么就让我的人把这个机甲场砸个底儿掉。”
迪克和骆飞在听见恶婆说的话后,都忍不住朝着恶婆和黑鹰对峙的方向看。房间里最事不关己的人反而是黑鹰,他坐在沙发上,拿过迪克递过来的喷枪,不紧不慢地把雪茄转了几圈预热,然后才点燃。
“老千的规矩不是打架吗?我和你的人在机甲台上公开打一场。我把装备都拆掉,只用基础模块。”
听到黑鹰要亲自上场,迪克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迪克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黑鹰会对恶婆低头,骆飞看出了迪克眼神里的不解,踹了他一脚,让他收敛点。
“你赢了,机甲场你随便砸。你输了,就当是我亲自给你个交代。”
恶婆听完黑鹰的话,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她知道K交不出杀死她女儿的凶手——因为那个人前几天已经被她亲自处理了。她之所以还在这里闹,只是她看不惯K的做派。
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老千会认K当干儿子这个事情纯属是他仇家太多病急乱投医,找了个打手来帮自己干活。而老千走后,他居然还真的把地下机甲场交给K了。那小子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他只是把这地方当作敛财工具,从来都不查参赛者的身份背景。
但凡他稍微审核一下报名者的资料,就不可能不知道那个人是她恶婆的女儿,绝对不会是为了钱走投无路来打地下机甲的卖命选手——她女儿以前也偷偷来过地下机甲场,但是老千觉得不可能让她上场。
恶婆现在也被搞得也有点骑虎难下。她今天借着酒劲冲进来就是想跟K搞得鱼死网破的,但是她没想到一向不讲道理的K居然愿意亲自下场给她一个解释——虽然她知道K是在跟她耍心眼,毕竟这无政府根本就没人打得过他。
但是她现在也不好拒绝了。在局面僵持的时候,房间的门居然被砸开了。
程殉的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直直地扑向他,两人一起朝着地面砸下去。程殉半抬起腿,使得男人不能压倒在他的身上。男人伸手就要抓程殉的脖子,反被程殉用机甲臂打开,随后他用枪口抵着男人的脸颊,颤抖着朝着男人开了一枪。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包厢里的其他人都看傻了眼——恶婆一开始就没看清打架的人,还以为是有人喝多了乱打架,开枪的时候她才认出那个被打的是自己的手下。骆飞和迪克看见程殉在和恶婆那边的人打架,赶紧朝着黑鹰那边看,等待着黑鹰的命令。黑鹰瞥了骆飞和迪克一眼,意思是按兵不动。
男人的脸被打穿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程殉趁机一脚踢开男人,正想站起来的时候,离程殉最近的恶婆抬起了自己半机甲化的手臂,枪口抵在程殉的太阳穴上。
门口本来就站着好几个恶婆的人。恶婆朝后看了一眼,马上就有人进入房间,拖着那个仍然在大喊大叫的男人下去了。
恶婆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黑鹰淡淡地开口了:“大姐,你要杀人的话去外面,我不喜欢房间里有血。”
黑鹰说话的时候程殉抬头了。他就坐在他对面,房间里太黑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的表情,只看见他拿着雪茄的手放在膝盖旁,雪茄顶头有几层灰色的持灰。
黑鹰不杀他,只是因为要把他卖到无政府机甲场赚钱而已。他明明知道黑鹰不会在乎他的死活,但是当黑鹰轻飘飘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他心里的失落逼着他承认那些在舰艇上的经历还是让他产生了某种自知荒谬的希望。
也许是他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他总是想跟所有人证明他是一个有价值去存在的人,不是废物也不会是累赘。就连对黑鹰这样的人,他都会一边暗自羡慕着他强大的机甲能力,一边想要去得到他的承认与认可。
恶婆一脸嫌弃地白了黑鹰一眼,随手把程殉往门口一扔,就朝着黑鹰大吼:“我今天就要把你这个机甲场泼得全是血!我的人又在你这里受伤了!我今天无论怎么都要砸了你这个场子!”
楼下的比赛应该是结束了,那些喊声如同退潮一样越来越低沉缓慢,恶婆借着由头发泄着自己的怒火,那些话语越来越不堪入耳。黑鹰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程殉离得太远更看不清他的神情了,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轮廓。
也许是雪茄的烟飘过来了吧,程殉的嘴里弥漫着雪茄持灰的苦味。好像有人跟他说过,抽雪茄的时候,持灰越长,说明这个人抽雪茄的技术越高。然后,还在燃烧的滚烫雪茄被塞进了他的嘴里,又苦又涩的还带着火星子的烟灰在他的嘴巴里化开——
程殉被恶婆的手下抓住了,他们拖拽着程殉朝着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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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身不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