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积不起雪的南方,雨是代替雪的存在。
宜青的冬天异于北方,潮湿而阴冷,对于佟枝来说,腿伤复发总是和阴雨天一起到来。
这栋楼曾是附近一带最热闹的商场,如今搬迁后破败不堪鲜少有人出入。
身处废弃空旷的舞蹈教室,向前走,对面墙镜里清楚倒映出瘦削的少女,肩膀微微倾斜,蹒跚着绕过堆积的杂物,一顿一拐来到镜子前。
佟枝盯着划痕明显的镜面,上面逐渐浮现出蒙蒙白气,雨滴砸在积了灰的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久久盘旋在耳畔,思绪被疼痛一点一点拉扯回现实。
两天前佟枝第一次来到宜青市。
佟枝讨厌下雨天,对这座湿漉漉的城市同样也谈不上好感。
七年前佟温书出事的那晚也是这样阴霾沉沉的天,落了彻夜的雨。
医院走廊里路人匆匆往来,背抵的瓷砖墙面毫无温度可言,消毒水味道刺鼻,高瓦数的白炽灯光近乎刺目,最终混着泪水在眼底虚化成模糊的一片。
时至今日佟枝仍然不愿意相信,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脆弱到瞬息之间,阴阳两隔,再相见已然成为不可能的奢望。
佟温书去世后的这几年,付莹化身不知疲倦的工作机器,全身心扑在国外的事业上,却在半个月前突然回国,毫无预兆给佟枝安排了去宜青的行程。
佟枝年前半月板旧伤复发,寒假在家修养了一段时间不见好转,付莹替她联系了宜青远近闻名的针灸医生。
付莹有条不紊地嘱咐她:“疗程两个月整,我明天就要出差跟进新项目,没办法送你,我在宜青有个老朋友谢阿姨,你小时候见过的,她到时候会派司机接应你,等你安定之后一定要去她家里拜访,宜青那边的住宿也已经安排好了,做饭阿姨会定时上门...”
“妈妈...”佟枝轻叹一口气,微微仰起脸,秀气的细眉紧蹙着,打断了付莹平静的陈述,“我不想去,那边太远了,而且要待那么久,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尽管往年年末付莹也鲜少有时间抽空回来,佟枝自己一个人生活占大多数,但毕竟是在从小生长的熟悉环境,冷不丁要她离开只身去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佟枝自然是抵触的。
微凉的指尖抚上佟枝额角的碎发,又细细别到耳后,付莹神色依旧平静,只是语速放缓了些:“小枝,妈妈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希望你能理解妈妈。妈妈答应你,等过阵子忙完了就去宜青看你。”
冰冷,不容分说的话语,就这样突兀地落在室内暖洋洋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
毫无疑问,付莹是爱她的,只是这份爱太趋近于物质和理性,便显得近乎刻板和冰冷。
佟枝很清楚也没奢望过,付莹说一不二强势了大半辈子的性格不会因为她的几句恳求就做出让步或者妥协。
不过好在从小到大佟枝性格的代名词不只有乖巧和温顺,懂事和妥协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条名为长大的漫长路上,一个人孤零零往下走,对她来说习惯了之后也不算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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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枝没让林叔送她去针灸的诊所,据说医生是位脾气古怪的固执老爷子,医术高明,但从不出外诊,不然以付莹往常的作风恐怕早就直接请去了平江。
诊所的位置十分偏僻,匿在老城区老旧的建筑群里。佟枝坐了几站地铁,出站之后又跟着导航走了十来分钟,最后成功七拐八绕把自己绕进了这座废旧的商场。
她将错就错,顺势躲了场雨。
雨势渐小,嘈杂的雨声跟着弱了下去,窗外被雨幕晕染的模糊街景在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手里的手机微微震动,佟枝低头看过去,没有期待的新消息和电话进来,是导航重新规划好了路线的提示。
她随手拿起靠在墙角的伞,转身朝外走去。
整整一层楼杂乱而拥堵,装修到一半叫停后的铺面门口横七竖八堆着装修废料,佟枝从狼藉的边缘绕过去,好不容易到了杂物间口的电梯前。
商用货梯的门上塑料胶条被人撕得乱七八糟,时间久了糊上厚厚一层广告,隐约透出里面原本的金属边框。
佟枝确认了下还能不能正常使用,抬手按下按钮后原本漆黑的控制面板重新亮起,红色的数字开始一格一格缓缓降落。
一阵类似机关齿轮迟钝转动发出的“咔哒”声响后,货梯的金属门在眼前开合,佟枝瞪大了眼睛,怔在原地。
料想中的灯光并没有亮起,逼仄的电梯内部黑洞洞一片,光线匮乏到抬起手连指尖都看不清。
奇怪的是,周遭不知何处一直格外清晰传来的滴答水声,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陌生的不安夹杂着压抑的心悸袭来,浓稠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死死盯着她的后背,强烈到令人无法忽视。
穿堂风阴冷,猝不及防自建筑间隙而来,低咽着掠过地面,扬起了满地灰尘和碎屑,旋即四周又陷入诡异的平静。
黑暗之中,感官被一点一点放大,心脏像是被一只隐形的手攥紧,高高悬起又迅速下坠。
佟枝头皮发麻,她下意识裹紧了围巾,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安慰自己心神不宁只是昨天晚上乱做梦没睡好,加上初来乍到陌生城市安全感匮乏造成的。
她打开手机的手电,向里面照亮了些,刚要迈步走进,身后猝然响起“咣当”一声。
类似金属重物的撞击声响,尖锐又刺耳地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佟枝被钉在原地。
陌生而暗哑的嗓音紧随其后,吐字却又无比清晰,像是竭尽全力呼唤起自己的名字。
“枝枝——”
短短两字仿佛裹挟着千言万语,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使佟枝整个人僵了一瞬。
下意识地,缓缓转过头去。
雨彻底停了下来。
往后如果提起宜青,佟枝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这一幕,高处的天窗寥寥斜射进来几缕光线,却又异常明亮,穿透刺过厚重的昏暗,尘埃颗粒清晰可见,在半空中悬浮,轮廓无措。
清隽的少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脚边横着的半截金属管滚落到墙角,又重重弹起。
他身上那件黑色雨衣略显宽大,衬得肤色苍白到近乎透明,额前几缕碎发凌乱垂落,姿势狼狈,半遮住那双瞳孔漆黑的眼睛。
看起来廉价的黑色雨衣遮光效果却意外的好,硬生生把他和世界分隔开来。
光线顺着肩颈的线条蜿蜒至背部,试图穿过去照亮少年的真实样貌,却始终无法触及,只能徒劳在衣角褶皱留下或明或暗的阴影。
他整个人周身缭绕着阴郁的气息,似是同样来自光影无法抵达的深渊地狱。
“你刚刚是在叫我吗?”佟枝抿了下唇,问道。
停顿两秒,沈谈缓缓抬起眼来。
湿冷的视线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或高或低,与她隔空对上。
那是一双漂亮充斥着易碎感的眼睛,眼头略尖,眼尾微微上扬,弧度冷淡而疏离,浓密眼睫下,透不进光的瞳色极深,犹如一块质地绝佳沉在河底的曜石。
佟枝这才注意到,他好像刚剧烈运动过,胸腔随着急促的呼吸频率规律起伏,每一次吐息都带动着肩膀轻轻耸动,又像是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沈谈喉结涌动,视线平直,良久地注视着她。
最终缓缓挪开视线,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总也掩盖不住里面的涩意:“我的猫也叫吱吱,它走丢了,我正在找它。”
“喔。”佟枝应了下,碰上和猫同名这种小概率的巧合事件,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看他冒这么大雨,披着雨衣也要找猫的架势,这只小猫对他来说大概非常重要。
“我在这层躲了一下午的雨,没有在附近看见小猫,”她好心补充道,“你可以去楼下车底或者楼道外看一看,雨停了小猫可能会自己出来,那,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
面前的人倏地向前两步,大片阴影自高而下遮蔽过来,挡在了她面前。
“这个电梯坏了很久,也出过事故,原本这里有个警示牌,现在不知道去了哪儿,”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我知道楼梯,可以带你过去。”
佟枝慢吞吞地掀起眼皮,盯着眼前的人两秒,迟疑地点点头。
鬼使神差,却也没有拒绝。
沿着一节节台阶往下,不用转头也能感知到,一轻一重,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走出昏暗闭室,骤然见光,佟枝忍不住眯起了眼,适应光线后重新抬眼望向天空,又有扯不断的纤细雨丝飘落。
她站在檐下点开天气预报看了眼,一直到晚上八点都还有雨。
预约的时间将至,得出发了,她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收起手机顺势撑开了伞,这才想起刚刚帮她带路的人,下意识想道声谢,于是偏过头去。
“谢...”想要道谢的话语和情绪,透过室外湿冷泛潮的空气,却捕捉不到实质,佟枝茫然地眨了下眼。
一直以来和她一步之遥,甚至能明显感知到另一个人轻微吐息的身后侧位置。
此时此刻,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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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弥漫,整座城市像浸泡在冰凉的雨水里,街边路灯昏昧的光晕和雨雾糅在一起显得愈发模糊不清。
匆匆路过的行人缩着脖子,踏过湿漉漉的沥青路面,嘴边呼出的白气不多时在冷风中消解。
佟枝刚从小诊所出来,离开暖意十足的室内,温度骤降,饥饿感明显了不少。
她从左边口袋里摸出块奶糖,撕开包装含进嘴里,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家吃饭,决定在街边随便找个店解决。
初来乍到对宜青和这一带路不是很熟,所以她只能先试着朝更明亮更热闹的居住区走。
许是走夜路精神高度集中,没走出多远,佟枝又敏锐察觉到有视线从身后缠了上来。
嘴巴里咀嚼奶糖的频率都放缓了些,佟枝轻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身后尾随的脚步声。
不近不远,或急或缓,几乎与她保持持平。
雨夜,又身处狭小的弄堂,除了阿飘散步和某人蓄意接近,几乎不会出现第二种可能。
在确定了目标确实是自己后,佟枝开始冷静思考,在错综复杂的昏暗小巷里,被尾随和甩开都是件易事。
她脚步猛地一滞,转头向后望去,果不其然,瞥见一道漆黑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巷尾。
目的达成,她一改原本的路线,快步拐进一侧二尺来宽的胡同,像只穿梭在夜色中矫捷的猫儿。
年久失修的墙壁之下,墙皮被雨水泡到发软,稍一触碰就簌簌往下掉。
沈谈背抵着墙根,半仰起脸,瞳孔漆黑,一眨不眨直视浓重夜色,像是要直透过看穿什么。
没有人走近,也没有异响传来,她应该没有发现。
本是遂了他意的发展,应该长舒一口气才是,他却没有得到一丁点正面的情绪反馈。
心脏的位置又开始酸涩起来,削瘦修长的指节蜷缩起来,缓缓上抬,覆上。
他僵硬地咧开嘴,唇角上扬,犬齿尖锐,太久没有露出过类似笑的表情,整张轮廓锋利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收紧,用力,他贪婪地感受着陌生的痛感和涩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正在活着的事实。
对面低矮楼层灯光骤然亮起,瞳孔缓缓聚焦,他这才从出神中抽离,下意识倾身向墙后看去,可空荡荡的巷子里哪里还有少女的半点踪迹。
少年抬手攥住雨衣领口,布料被猛地向上一扯,擦过凸起的喉结和下颌,拉高至鼻尖。
脚下积水溅起的水花还未落下,他整个人已经纵身挤进浓稠的夜色之中。
沈谈走得快且急,几乎横冲直撞,在巷口转角处突然“砰”的撞上个啤酒肚。
“没长眼啊小赤佬!赶着去投胎?”浑身酒气的醉汉酒壮怂人胆,抬手揪住他的衣领,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猛地甩开了手。
深色雨衣遮掩下的半张脸淡漠锋利,汇聚的水滴沿着面部轮廓滑过,少年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阴冷戾气,单薄的眼皮掀起,视线冷冷地睨过来——明明只是盯着对方,目光却像是直穿皮肉穿透进他的骨骼血液里。
看他的眼神不像在看活物,更像看某种无生气挡事的障碍。
啤酒肚踉跄了两步,让出道来,脸一阵发白,连酒都醒了几分,嘴唇止不住地打颤,最后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哆哆嗦嗦喊了一句:“鬼啊!有鬼啊!”
沈谈从窄巷挤出来时,马路上轰鸣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传来,两道刺目的车灯白光硬生生把夜幕破开一道口子,同样也将他困在原地。
太久没有暴露在这样直白的光线下,像是突然被人掀开了一直密闭的棺材板,只让他觉得无处遁形。
沈谈下意识抬起手臂遮挡,低头的间隙看见一只空的易拉罐从不远处滚落过来。
强光褪去,它就这样安静的躺在他脚边,银白色的金属光泽显得干净而无害。
沈谈垂下手臂,顺着抬眼看过去。
巷口侧对着沿街的店铺,店门前的位置比平地高出些来。
佟枝逆光站在台阶上,漆黑的发丝被风撩拨得有些凌乱,身后便利店的灯光如水般倾泻,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
她仰起尖尖的下巴,连弧度都清晰可见的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珠直望向他,菱唇轻启,声线被夜风切割得单薄。
“你的猫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