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水?宝印纵身攀上大树,猛地大喜。
她满身满脸大汗,四肢酸疼近乎麻木,五脏庙更早在咕咕叫。但不枉一夜脚不沾地,没再遇到鬼,此时天已擦灰,一片黑林从山顶又绵延山下,尽头隐约有了个白点。
宝印笑出白牙,野猴也似,连翻了两个跟斗,跳下另一棵树。哼,这银子倒赚得轻松,这一来也就吃喝不愁,能买衣——
她倏地顿住,摸完胸口,又连连摸遍袖口、宝袋,不禁冒出冷汗。
——信呢?
分明连着令牌一并揣入胸口,令牌都还在,信怎会丢?四下找遍,宝印回头望向刚翻越的山林。
该死。
连去半里,天边灰渐蓝、渐白,渐泻出微红金光……宝印又直起身,懊恼地锤了两下脑袋。
想必是丢在那时,再往回找必来不及去了。
就这么去?
可这么去了说什么?
该死,该死,怎么不先看一眼?那便是信不见了,也还有一张嘴!
如今那里只剩个小豆子,虽临走前吩咐过,虽有她给的“解药”,然她在时那人尚且不怕死,又能如何?
他也只会她教的逃命轻功,还不到家——他要替她来,猪仔却说他不如她快;她自也不会让“手下”冒险;哪知自己会如此蠢笨。
柳婆婆说她容易得意忘形,她常回嘴,今日岂不就遭殃。
如何是好?现在回去再想别的法子?
就是不能,要死一起死?
金光愈升愈高,照在她污脏的脸庞上,宝□□中鼓声大起。倏然起了风,令她身前、身后一望无际的山林金涛般翻涌,她蓦地拽紧了令牌。
*
“咯噶——咯噶——”
洞口圆门艰难地拱出半个脑袋。
入目阴沉。宝印静听片刻,只似有水声,用力将洞盖一推,跳了出去,抖了抖身上的水。
总算过来了。
到了林底才见着那七宝瀑布,像是从天上泻来的一条白龙,隆隆地震动耳膜。四面草木环绕,若非那人事先告知,她是今生也不知七宝林中真有条暗道了。那该死的却不说明白,就在她拧动第七下瞬间,地面霎时裂开洞口,让她一下被抽了底,亏她会水才没被底下大池子淹死。
可这水也不知是哪座雪山下来,未免冰入骨髓,地洞四面一丝光也没有,她难以游动,几乎是半漂了过来。
原来这是间石室。
怕有七八丈方圆,却只见壁上几盏油灯,映出四角粗壮石柱,围着一只大水池。
池中又一颗巨大圆石,也不知哪里冒的水,正咕噜咕噜响着。
宝印闻到臭气,吸了吸鼻子,环顾底下无门,仅洞口上方一道斜长石阶,通向高处,怕也有十来丈,尽头莹莹有光,几下点上。
竟是只夜明珠。
宝□□中一动,伸手去取,一掏未动,方看清明珠嵌于一只鬼头石雕口内。
那鬼头瞠目,满面狰狞,如黑暗金刚。究竟吃一堑长一智,宝印暂按下收入囊中的念头,心道,这里古怪,放信要紧,回头再来。
来时她已思量清楚。
回是来不及了,信也是送不了了。但那人并没千里眼,信号放到天上,他怎知出自谁手?她只需潜进来,给他一个障眼法便快赶回去,趁机带了小橘子他们逃走就是了。
倒也莫怪她言而无信,谁让那人不仁在先?
原担忧出来就见着人,如此倒稍安心。
只那石门一推却未动,宝□□中微怪,看门上有个小小圆口,把眼探近,倏然油灯齐晃,“嗖”地一声——
宝印反应甚快,足下几点,接连几纵。
她自从那位高人处学来轻功身法,日夜练习,从不曾被什么人抓到,这几下不断借力远去,身法真也漂亮至极。
然身后“嗖嗖”声不绝,她每落一处,便又复往,想来也是快极。躲闪间喝一声“什么人!”,不得回答,边回头去看。
如此数个跃动,方辨清是从那池中大圆石——哪是什么圆石,竟是个大活物!
霎时宝印浑身汗毛一竖。
那物背浑圆,因通体枯叶色,才像块圆石。此时调转了身子,分明是个小眼大嘴的大肉虫,口中咀嚼有声,吧哒吧哒流下唾液,便是她方才以为那水声。
一见宝印,肉虫口一张,她仓促点地向后几退,只怕它是要吃了自己,依它那身形,怕是一口就吞个干净。
一口落空,稍一喘息,却看清不过是滩唾液,宝印怒道:“哪里来的臭虫,敢往姑奶奶身上吐口——”
还未说完,一道细箭又至,宝□□中大怒,却不想被臭虫口水沾到,又是几个跳跃。
臭虫身虽巨大,口水却也忒快,猫玩耗子也似,她到哪里,也就跟到哪里,且无尽处,宝印连躲数次,多少力竭,几次险被打中,正想着法子,忽觉足下一烧。
布鞋底穿了,被地上的……
嗖——
这一晃神,颊边又来一箭,宝印偏头一躲,发丝却被液箭擦过,一瞬贴面,烧灼万分。
不好,她伸手一摸,指尖亦一痛。
沾下那丝粘粘唾液微沉,她方知室内太暗,方才未看清颜色。就这转瞬之间,那淡淡一抹枯色好似叶片着火,竟从指尖烧至了第一节指头,宝印手指一捻,蜡油一般。
嗖——
又是两个逃窜,宝印又是恶心又是恐惧,见石室无窗,几度欲开石门离去,却一点上石阶就成了靶子。
那箭刷刷射来,是想杀了她。
可恶,和这畜生也无处讲理,宝印一边躲一边手进宝袋,也是嗖嗖几声。
三箭一打眼,二打嘴,三打腹。
她虽不曾学过拳脚,准头却向来不错。此物又大,绝不至于射偏。
趁箭去势汹汹,不作丝毫停顿,抽出匕首,借柱点去,只当对方是个大蛇大虫,今日不是它死就是她——
“咔”。
“咔咔咔!”
“……”
糟糕,这肉虫皮也太厚!
这一刀无处借力,她原是冒险蹬了它身子,点了鼻尖去扎它脑顶,连扎几下,不想未伤着它分毫,反教匕首断了。顷刻足底又连着几烧,宝印急着脱身,向下一望,登时头皮发麻。
那池中竟也不是什么水,而满是蛇、蝎、蛛,还有许多说不出名的虫禽残骸。
偏这时那怪物巨口又一张,虽无牙,却不知是要把她吞个干净还是又要吐她口水,眼看千钧一发之时,宝印只剩本能,把那仅剩断匕朝它鼻孔狠狠一插!
这一下倒扎进了软肉,那怪物仿佛惨叫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宝印趁机腰身一侧,撑着虫“脸”连着两个空翻。
这是她昔日卖艺学来的本领,借着身轻敏捷,就是两根手指粗细的竹竿她也能翻过。
当时大哥哥救了她,为它取名“侧身天地”,说是什么“肚腹”所写,宝印不知肚腹如何还能写天地,但想肚腹乃保命根基,又见他风仪闲雅,吐字悦耳,又只觉“天地”二字配从他口中说出。
这一刻,也正是这招“侧身天地”,让她将将踩到一块落脚处。她再不敢停留片刻,连着几纵,借它身体回到地面。
正到边部,不想那怪虫一抖背部,如地动山摇,宝印足下不稳,脑中嗡嗡几晃,下一刻已被甩出。
“噗——”
拦腰撞上石柱,如被重刀砍过,宝印呻.吟一声。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好半晌,她睁开眼。
隐约见那怪虫身形大动,似要转身,她连忙挣扎着爬到柱后。
只觉胸腹、沾了它身子的两掌、足底全都疼得要命,却又鼻中闷堵,视线模糊,甩了甩头。
怕是方才被它毒气熏了……
……什么鬼东西,猪仔为何把地洞弄在此处?怎么说也不说一声?
来不及多想,忽听后头动静甚大,宝印强打精神,探出眼睛。
这一眼几乎有些绝望。
原来这大臭虫还长了两排短短的小脚,正搭在池沿,似欲爬出。
必是想生食她,宝印试图站起,足底一软,又坐回去,急得掏起宝袋。
这下更大惊失色,这片刻,手指竟也不听使唤,整个手掌都看不出原来颜色,仿佛碰了臭虫便要枯朽腐烂,不断蔓延,直到旁边,还要一直烂下去。
宝印呆滞片刻,听了身后动静,只得用还能动弹的两根手指翻动:
火褶——烧死它?——可这里又没柴火引燃,池中还有水。
绳子——勒死它?——刀都没用,再来一百个她,也不知力气有没有它大。
“百虫钻心散”——该死,就算是什么真的百虫钻心散,怕也毒不死它。
烟弹——熏死它?——可……
不错,臭虫体形粗笨,我也熏了它眼睛,趁机躲到高处去,它如何爬来?
她想到便做,究竟力气渐失,眼也有些花了,连着数下没能点燃,一下未能拿稳烟弹,咕溜溜滚了出去。
宝印暗骂一声,伸手去够,“嗖”一声,忙又缩了回来。
她扒着石柱,见臭虫头已出池,再看那石阶,这正是离得最远石柱,它硕大头颅便向着路,她如今已难飞上,何况若真上了,它必更方便吐她口水。
一时只觉天要亡她。
“——喂,有没有人——”她蓦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有没有人——救命!!!救命——!!!!!!!”
霎时回声巨大。
但连个鬼都没有,只有鬼东西还在爬。
宝印今生从不曾如此害怕,实不知是什么东西,又实不想今日毙命,一时急得痛骂那猪仔,一时又想今日真不该过来……
不对,她转念又道,难道他每回也要和这东西打上一回?
莫不是有别的法子?
“……喂!”她又吐出一口气,虚弱地扒着柱边:“……你,你是不是什么,神仙妖怪,能听懂人话?你气我骂你来着?”
看它一愣似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放软了声:“大仙,虫大仙!我不是存心!我实在是有要紧事!路过惊扰,我给你,您,赔个不是!”
“您大人……大虫有大量,放我走吧,您救救我,好好回去吃您的毒蛇蜘蛛,等我办了事再来看您,也给您带上几——该死!”
就在她求饶之时,那东西鼻孔中“嗤”一声,把那截断匕喷出。
这似给了它痛感,匕首一落,它加速蠕动,小半截身子便出来了,黑豆似的眼朝宝印一张望,张口又是两记毒唾液。这一下距她只不到三丈,躲得不及时,脸上又挨一下,宝印痛呼出声。
“狗屁大仙!!死臭虫!!”她怒不可遏。
她本昏沉,这一吃痛倒清明几分,闻到身上腥臭血味,又隐约听见体内咚咚声,知那是心脏跳动,心中忽然涌出一丝力量:“我绝不能死在这里。”
伸手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飞不了了,手脚不能动,臂、腿总还能动。
她想要过去石柱,必得被毒液喷到,但只要留了心脏头颅,暂不会死,便撑地坐起,把头埋膝,双手一卷。宝印个子并不很矮,却十分瘦弱,只当自己是颗球,不住蹭地,甚是可笑地滚了过去。
她遇事先攻为上,攻不过便逃,逃不过便求饶,必不肯干等死,至于这般还能逃到何处,能逃到几时,也顾不得了。
果然嗖嗖数声,向着毒虫那侧腰、腿、臂连连烧灼。因气力流失,她动作也早不如先前敏捷,比先前所受攻击更密集几多。
宝印身上百感交集,一时疼得咬牙,一时绵软无力,一时已不知在做什么,只是心中喊快,不想被它追上。
快……
终究血肉之躯,刚到这一根石柱,她再忍不住,“嗯”地一声,瘫倒在地。
不行了……
簌簌,簌簌。
宝印眼皮子一耷一耷,见大虫俨然已在地面蠕动,而她已到石阶一侧,但要过去,还需再过根柱子。
簌簌,簌簌。
臭虫持续蠕动,大身子到了平地比先前是快得多了。它爬到她先前所在石柱,只需再转个身,便要朝她,而她已被疼痛和麻痹吞了力气,稍一动,便伏倒在地。
不行……
哪里都动不了了。一大滩唾液映出她半边脸颊,已如死物,宝印闭上眼,只怕衣裳下臂、腿也都已蔓开了。
……躲不过了。
「大当家的救我!」
隐约听见小橘子在叫她,她又半张开眼。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她不能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