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咆哮,地在呼嚎。
无数雨点从万里高空一跃而下,无声的坠落,坠落;又在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骤然碎裂成千万细小的碎屑;透明的鲜血流出来,沙沙的渗入泥泞的土壤中。
这是一场,充满血腥与疯狂的,雨的祭典。
城郊,河岸。
层叠的树林与茫茫的雨点都将能见度降到了最低。然而,在河流汛期永不停歇的激荡,和在雨中晃动的树影之中,隐约可以感知到一点异样的动静……
河边跪坐着一个人。他被笼罩在黑色橡胶雨衣下,全身只在兜帽下露出苍白瘦削的下半张脸,凉浸浸的挂着雨。雨水在他颊上肆意纵横,犹如扭曲的泪痕;在他平直苍白的唇边,显得十分割裂。
在他的身前,还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天边扬起一道闪电,天地间骤然雪亮一片,惨白的光将地上的东西照的纤毫毕现——
——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年轻男人!
那笼罩在黑色雨衣下的男人正举着刀,刀尖在闪电中闪烁着锋利的寒芒;那刀携带着数不清的怨恨和痛苦直斩而下,几乎将空气挤压出尖锐的哀鸣——
“轰——”闪电倏忽而逝,一切已骤然重归黑暗。一声惊雷,轰然炸响!
但就在此时,男人没有注意,一个小小的黑影迅捷的蠕动着,悄无声息的钻进了他雨衣的内侧。
————
谢挽打开家门,脱下**的雨衣,随手丢到浴室里。接着,他从左手的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个湿哒哒的人头,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仔细擦干断面洇出的血水和尸体的面颊。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某一刻,机械的动作突然停顿,流露出了点细微的颤抖。
那断首的脸在雨水的长时间冲刷下呈现出一种苍白的浮肿,那种颜色令谢挽想到死去的金鱼上翻的肚皮。他双目圆瞪,死不瞑目,眼白浑浊,死了也透出一副被酒肉财色掏空的肾虚样。谢挽又抽了两张纸,粗暴的擦了两下这位仁兄的头发,直到不往下滴水为止。
他拎着断首的头发,站在一个房间门口,轻轻呼了一口气,还是推开了门。
“吱呀——”
房间里电子蜡烛怪异的红光漫了出来,映红了他的脸颊。
如果现在有个旁观者的话,应该已经吓晕了吧?真是掉san的画面啊……谢挽怔忡的想。
他突然觉得恍惚,大仇得报虚幻的像是一场梦。
是怎么一步一步的,就走到了这里呢?
次卧空空如也,只摆着一张红木桌子,桌上摆了一对电子蜡烛,把空荡荡的房间映的红艳艳一片。蜡烛中间簇拥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位中年女子,眉目皆已生纹路,却难掩温婉。她微侧着头看向镜头,半露出低盘的发髻,手上抱着几本书,姿态舒展,站的很直。
另一张照片上,是个黑发齐肩的少女,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少女身后的的梧桐叶被定格在一个快乐的角度,风微微吹起她的发丝;她抿着唇微笑,显得有些腼腆害羞。但那双看向镜头的眼睛却水润润的,含着笑意,很明亮。
谢挽慢慢走进去,把手里的人头放到了桌子上。桌上已经有一个人头了,埋在白色的防腐颗粒里,闭着眼睛,年龄较大,属于一个中年男人,五官与谢挽手上的人头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微微弯腰,看着那个新鲜人头的脸,一双痛苦的眼睛凝视着另一双痛苦的眼睛;然后,他缓缓伸手,合上了死人凉腻的眼皮。
别再吓到她们。他想。
谢挽往桌上认真摆上新的水果,额角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面上,三次。磕完头,他也没有站起来,安静的跪着,单薄的肩背疲惫的微微佝偻,眉眼低垂,被红光蒙上一层血色。
“妈,妹妹,我做到了,”他茫然的微垂着眼,恍惚的问,“我做的对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那滑稽的电子蜡烛徒然的闪烁了一下。
————
当晚,谢挽又做梦了。
好冷啊……这里又是太平间吗?他伸手慢慢揭开白布,底下是妹妹年轻僵硬的脸。
不,不对,不行,不能这样……他揭开一个、两个、三个,无边无际的停尸房里全部都是妹妹的脸。
“为什么死的是小安……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小安?”女人头发散乱,颊边溅着干涸的血点。她跪在地上,痛苦的捶打着地面,肩背弓起的弧度像一个矮矮的坟茔,“我把我的命给你,你把我女儿的命还给我!还给我!”
画面骤然扭曲起来。
女人痛苦的脸变得平静而安然。她闭着眼睛,鲜血从她的身体下蔓延出来,在京市寒冷的空气中,仿佛还冒着热气。
“妈妈……妈妈?”鲜血浸透谢挽的膝盖,那温度,就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
画面又扭曲起来。
鱼缸微微发绿的浑浊液体里,漂浮着一只死去的金鱼。它翻着肚皮,鱼肚泛着滑腻腻的白……
“你杀人了。”金鱼翻回来,说。
“不是、不是的……我杀的是坏人……我杀的是仇人……我杀的是、是该死的人……”
“你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谁的朋友?谁的父亲?”金鱼厉声哭啸,像是痛苦的呓语又像是恐惧的哀嚎,“看啊,你和他们一样,也成了怪物!”
“我没有做错!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不然我还能怎么办?我难道要看着害死妈妈和小安的凶手逍遥法外,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吗?”谢挽声音越来越轻,“我还能怎么办?”
忽然,金鱼的鳃处裂开了一条鲜红的缝隙。“啊啊啊啊啊啊啊!”金鱼尖声惨叫,但只吐出了一串美丽的泡泡。
那缝隙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它的头掉了下来,身体变成惨白的、一块一块的,在水中晃荡了两下,又沉到了水底。
就像今天被他分尸的男人一样。
————
谢挽骤然睁开眼,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半响才慢慢恢复平静。他坐起来,随手擦掉额角的冷汗。
没关系,他想。这是最后一次做噩梦了。
再一次午夜梦回,他忍不住想:复仇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昨夜,仇人的脸上遍洒了雨水和鲜血;在仇人年轻的脸上,他看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恐惧。
这恐惧与绝望他是如此熟悉,因为它也曾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当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终于调换,谢挽却没有任何掌控生杀大权的快感。他在仇人绝望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令他恐惧的倒影。那个倒影,依稀有着和仇人相似的眼神。
那一刻,没有语言可以描述他内心的恐怖和悚然——那个倒影,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预期的快感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玷污感——他用母亲和妹妹曾经教会他的“爱”,亲手杀死了她们所代表的一切良善和秩序。
我也成了挥起屠刀的人吗?我到底是正义的“复仇者”,还是恐怖的“谋杀犯”?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或许也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我是对的,还是错的?”
金鱼不耐烦的说:“傻缺!那有什么重要的?”
唔,它说的对。
谢挽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T恤,白底,印花是一只绿色的小恐龙。他坐到书桌前,迅速写了一封遗书,想压到人头下面,最后想想觉得滑稽又恐怖,只放在了书桌上。
他把本就空荡荡的房子收拾干净,出门,走上了天台。
雨还在下。就好像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分别。
谢挽一时有点纠结。
是面对着地面跳下去,还是仰面跳下去呢?如果面对着地面,我变形的脸至少不会吓到小孩子;但是,比起看着水泥地面,我更想看着雨从美丽的天空落下来啊……不过这样真的会把别人吓坏的吧?看到尸体扭曲青白的脸什么的,根据他的经验,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呢……
欸?有了!他噔噔噔跑回家,又噔噔噔跑上天台,手里多了一个口罩。
他唇角难以抑制的扬起来,苍白失色的脸颊都因幸福而染上了一层缺氧似的薄红。他站上天台的边缘,展开双臂,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他黑色的头发在风中自由而快乐的飘动,如同充满生命力的羽毛。
他带上口罩,睁大眼睛,慢慢向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