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色的瞳孔猛地睁开。
没有惊醒的噩梦,没有身体的疲惫。弑神者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非常清醒,周围亦是一片死寂。不知名的机器持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如同潜伏巨兽的低吼,将一切细微的声响都掩盖下去。
眼前是熟悉的昏暗,只有几盏维持最低功率的感应灯闪烁微光,明灭不定。空气中,一丝难以察觉的、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这熟悉的气味才稍稍提醒他,自己身在何处。
巨大的漆黑身躯蜷缩在收容单元中,呼吸时产生的细微雾气贴在冰冷的脊柱外侧,如同凝结在山岭上的寒霜。
他想,如果休息不好,第二天大概无法正常完成火箭队的指标。
这样想着,弑神者重新闭上眼,计划继续睡去。然而就在这时,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响起。
“真的都没了?三个一起?”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带着一股刻意压低的兴奋在附近响起。
“还能有假?清理队忙活了一晚上!”另一个更沙哑的声音回应,似乎离得更近,“我隔着老远都闻到了……那味道……啧。”
沙哑的声音顿了顿说道,“东大门那块,听说跟被车队碾过一样,地板都碎成渣了。”
弑神者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他闭着眼,声音却不由分说地钻进他的耳朵。经过分辨,他确信这是离自己较近的其他实验体发出的。
“啊!阿尔宙斯在上……到底是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最近没听说有处决任务啊。”尖锐的声音追问道。
“还能有谁?”沙哑的声音带上了一股幸灾乐祸,甚至显得嘲弄的语气,“就咱们这边,‘那位’。”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啊,当时整个东大门区域都在摇晃。等到动静停下来,打开门一看,好家伙,那场面。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只剩下'那位'还站着……”
“‘那位’是……”尖锐的声音忽而停顿了一下,压低后又再次响起:“V-07!”
想到这个答案,声音的主人自己先倒吸一口凉气,接着是愈发高涨的兴致,“我就知道,定是那家伙才能干出这种事!平时死气沉沉的,一动不动,见了血,就跟疯了一样。刻耳柏洛斯那家伙,平时不还挺傲吗?特殊能力花里胡哨,面对绝对的力量差距,还不是什么用都没有。”
……
然而关于狂暴时的记忆,就连弑神者自己也未曾翻阅。是因为忘了,还是失去神智时压根没记住,又或者……是潜意识不敢去回想呢。对于是否真是他杀害了那三只实验体,他内心并不肯定。
“还有弥诺陶洛斯,块头那么大、那么结实,号称什么绝对防御,结果呢?跟纸糊的一样。海德拉那小孩,说是精神力量最强大,看着却那么胆小。定是她拖了后腿才导致这么快就被处决了吧。”沙哑的声音缓了缓,似乎对自己天才般的分析感到骄傲。
大抵是这长期高压的生存环境,竟使他们丧失了对死者最基本的尊重。
评论死者的死,可以作为一次刺激的谈资,以一种不显得沉重的方式互换信息。至于三只宝可梦本身,反倒不如他们死了这件事更值得说道。
但反复咀嚼同一件事本身,难免也会枯燥,特别是咀嚼不出什么新的味道后,也就逐渐被遗忘了。
然而我想,这并非全是他们的错。至少火箭队的残酷压迫,才是致使这一切的元凶。
不过,这就暂且不提了罢,现在将目光重新放回收容单元的这些宝可梦们身上:
“他们仨也是倒霉,撞枪口上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到底是对什么发狂啊?上一次压力测试不都挺安静了吗?”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看他们不顺眼?也许上面又加了什么新东西?反正,离它远些准没错。它就是个…无法理解的怪物。没有理由,只知道搞破坏。”
对话还在继续,内容却愈渐重复。大抵只剩下对“那位”力量的各种夸张猜测和对自己“明智”远离的庆幸。
他们谈论着,嘲笑海德拉的精神脆弱,讥讽弥诺陶洛斯的防御不堪一击,贬低刻耳柏洛斯的垂死挣扎。
他们的死,在这些闲谈之中,渐渐褪去了死亡的沉重,变成了一则新鲜刺激的、可以用来打发这漫漫长夜的恐怖故事,一则发生在身边的“都市传说”。
麻木,深入骨髓的麻木。这不是在痛苦中淬炼出的坚韧,而是在无尽绝望的反复折磨下,主动选择。
如果无法反抗,便将自身与他人的痛苦都异化成一种可供消费的、与己无关的奇观。
同情?那太奢侈了。
悲伤?那太矫情了。
唯有将自己也变成这冰冷机器的一部分,用谈论他人之死来确认自己尚且“活着”,才能勉强维系当下的精神稳定。
“所以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尖锐的声音已变得疲乏。
“当然有关!你没发现最近几天,谁都没被带去做耐受性测试了吗!这都是因为那三个家伙的死,上面调用了大量资源和人力去处理后续,才没功夫来管我们。这可是难得的休假啊!”
“哇!这么一说还真是。休假真好啊,好想多休息几天……你说,要是还有其他英雄去孤注一掷、试图越狱呢?那样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休假了?”
周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漆黑的鳞甲将一切不属于弑神者的杂音都隔绝在外。内心的波澜,也被强行压制回那片死寂的冰封之下。
机器的低频嗡鸣重新主宰了一切,与无数个过去的夜晚并无二致,如同在这座钢铁牢笼内永恒演奏的安眠曲。
弑神者麻木地睡去,在这被精确计算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继续他作为兵器的存在。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隔壁的对话不过是一场幻觉。仿佛那三只曾试图反抗的灵魂——G-44(海德拉),B-12(弥诺陶洛斯),T-09(刻耳柏洛斯),从未存在过。
只是在他意识的最深处,一片被严密封锁的黑暗里,似有三道模糊的身影,带着不甘的姿态,无声地沉沦下去,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