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昭病虽好了,这段时间却一直落下了咳疾。既有真病,也掺着几分假意。他知自己是真真切切在鬼门关外走过一遭,又侥幸被拽回人世。
他在上官楚面前愈发显得战战兢兢,常常一个抬手,便吓得他浑身一颤,惶惶如鸟,几欲蜷身躲到桌案之下。
上官楚却大笑,随意在他脸颊上轻拍两下,才扬袖而去。
赵长昭对上官楚向来有求必应。上官老夫人下葬那日,他亲自披麻戴孝、躬身抬棺,只言上官将军是社稷之柱,母亲理应受此殊荣。
仪式繁复,礼数周全,直至丧仪完毕,他才觉心力交瘁。
赵长昭常觉得自己像是被迫从死地中拖拽出来的幽魂,苟延残喘。上官楚大约是真心认为他已再无威胁,不过是个会乖乖俯首称臣的傀儡。
边地三郡自赵国立国之初便失陷他国,此事历代君臣皆耿耿于怀,几乎成了赵人胸口的一根硬刺。
朝堂上,戍边大臣正激昂上表,言及越国因内乱与灾年而国势衰微,正是起兵伐越、光复失地的良机。
赵长昭懒散地斜靠在龙椅上,对朝臣的议论并不关心。他的目光空洞游移,直到某一刻,才捕捉到上官楚的神情。
上官楚拿捏住他,他何尝看不透上官楚?
只一眼,赵长昭便察觉出上官楚对伐越的兴致。是了,上官楚虽在暮年,也是真正戎马半生、刀口舔血过来的。哪一个真正的将军不渴望战功?若真能收复边地三郡,那便是开国以来无人能及的不世之勋。上官楚岂会无动于衷?
赵长昭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敲,他依旧不说话,由得朝臣争论。
直到散朝,诸臣仍争执不休,没有结论。如今前朝事是上官楚说了算,要多少兵马粮饷都是他说了算,上官楚不发话,就说明他还在考量。
赵长昭并不在意,面色依旧平静。下朝后,他独自折返御书房,走到暗门前,依约敲下三声。
静默片刻后,暗门里传来三下回响,意思是胡玉烟不想见他。赵长昭有些失落,转而无奈地坐在书案前。
密室中,胡玉烟的确不想见赵长昭,她知赵长昭偏爱在她身边盘旋,怎么驱赶也不会走,于是她起了几分恶劣的心思。
她听他低声倾诉,也会与他唇齿相触,可她从不应和他口口声声的爱意。她看见他因得不到回应而露出的失落与痛苦,她心口随之发疼,却偏偏生出一种残忍的快意。
有时候惹急了赵长昭,赵长昭便发了狠地吻她,从唇一直到脖颈,想要从她身上咬下来一块肉。胡玉烟不动作,只带着几分挑衅看着赵长昭。
不消片刻,那只狂暴的野兽便被她驯得俯首帖耳,像怕失去主人的犬,连呼吸都收敛小心。
赵长昭再来的时候,一入内便抱住她,他低声道:“玉烟,我已安排妥当了。”
胡玉烟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
“上官楚想伐越,我看出来了,我与越人定下交换,只要能换来上官楚的人头,我什么都能答应他们。”
胡玉烟抬眸看着赵长昭,那张年轻的脸因仇恨而透着扭曲的坚决。
她想到上次赵长昭想要做局害上官楚时,搭进了她全族的性命。赵长昭与越国往来,一定是有人冒着风险相助,泄露军机是大罪,九族抄斩怕是都不够。
胡玉烟皱了眉,片刻后又想到,可这与她又有何干?赵长昭说得对,只要能杀了上官楚,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赵长昭的笑意深处藏着阴影。
“我好想亲手了结了他,可我做不到,只能请人代劳了。”他再次拥住胡玉烟,贴在她耳边道:“玉烟,我答应过你,一定要杀了上官楚全族,我会做到的。”
胡玉烟垂下眼眸,长睫掩住了眸中的波澜,她有种大厦崩于眼前的快意,却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接下来的几天,赵长昭都表现得十分不安。
胡玉烟察觉到他心底的躁动,她亦不再压抑自己,同赵长昭一起笑得癫狂,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两人在密室中饮酒,喝到不省人事,不再理会明天会怎么样。
“马上又要入冬了。”赵长昭透过缝隙感受着吹进来的一丝寒风。
胡玉烟用嘴将酒渡给赵长昭,烈酒顺着喉头而下,暖意沁在胃里。
一日,上官楚全副甲胄入殿。
赵长昭见他到来,带着些小心地放下朱笔,却不见他开口,只见他负手立在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花白的胡须。
殿中静得出奇,赵长昭只得重新执笔,继续批阅奏折。
“陛下瞧瞧臣,是不是老了?”上官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赵长昭神色恭顺地回道:“爱卿风采依旧,朕还有好多东西没跟爱卿学呢。”
上官楚阔步上前,拿起赵长昭批阅的奏折看了看。
“你常年泡在御书房,也不去皇后那,批折子的功夫倒是渐长。”
孩子一出生,上官皇后和那与自己情投意合的表哥私会起来更是没了忌讳,赵长昭无心理会,倒是上官楚淡淡地训斥了自己孙女几句,算是揭过。
他语锋一转:“近来朝臣议论的伐越收复边地三郡之事,陛下意下如何?”
赵长昭身子微微一挺,盯着上官楚的脸色,良久才低声道:“朕不知。”
他又放低了声音,似带着几分畏惧:“此事非同小可,朕……害怕。”
上官楚瞥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嗤笑,“陛下跟在臣面前学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无勇无谋?”
赵长昭依言垂下头。
上官楚也沉默了,就在赵长昭以为他不会再提之时,上官楚语气一顿,带着一声叹息道:“越国与赵国的旧怨由来已久,此番内乱天灾,正是天赐良机。陛下请下旨吧。”
赵长昭心脏狂跳,面上却装出一丝错愕。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念头,轻声应道:“此事凶险,会不会……”
上官楚的一个眼神扫来,赵长昭随即又补上一句,似畏似顺:“朕听上官大人的。”
看着上官楚离去的背影,赵长昭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攥紧,指节泛白,紧接着便是抑制不住的紧张和狂喜。
夜色沉沉,长街寂寥,宫中供奉历代赵国君王的祠殿越发显得幽静森冷。
赵长昭走着走着便来了这里,他停在门前,隔着门框一眼看见最新的那方灵位。烛火摇曳,将牌位的影子映得忽长忽短。
他自登基以来,竟一次都没有来过。
他十岁那年赵长曙做了皇帝,从此家破人亡,留他一人**裸立在风雪里。
他想哥哥了。
烛泪顺着铜台缓缓淌下,他刚进宫时,只觉得自己是个孑然无依的孩子,被推搡着走到至高之处,再无人可依,再无人庇护。
日子这么难过,如今竟然过了这么久了。
赵长昭闭了闭眼,心底暗暗祈求,若真有天意,便让皇兄庇佑他,让他顺利除掉上官楚。
紧接着,赵长昭问自己,铲除上官家之后呢?
他所求不过是与心爱之人长厢厮守,可是他的爱人偏偏是哥哥的妻子。
痛苦与惶恐交织着压在心头,赵长昭不敢再往前走,他怕皇兄知道了他做的一切,不想见他。愧疚像是迟来的刀,从心底一寸一寸割开旧伤。
赵长昭红了眼眶,过了许久才稳下心神。
良久后他才缓过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开。紧接着,烛火摇曳中,他瞥见一角衣裙。
他又走近了,正见到胡玉烟静静站在那儿,身影与烛影重叠,像一缕幽魂。
赵长昭心知除了胡玉烟不会有谁深夜来这里,等看清了人心口还是被刺了一下。
他先是愤怒,他把胡玉烟的性命看得重于一切,她却为了见皇兄,不顾自己的安危偷跑来这里。是今天刚好被她撞见,还是她本就日日都来?
胡玉烟只是吻他,却从没说过爱他,所以是不是在她心中从来没有放下过赵长曙?
“皇兄……”他眼底暗涌翻滚,嫉妒与痛苦在血脉里灼烧,却又被他死死压下。
灵位前的女子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正在注视她,赵长昭捏紧了拳头,他比从前每一刻都要清楚胡玉烟那抹不肯散去的执念。
他不是第一次察觉,每当她沉默着注视远方,他总忍不住去猜测,她心底装的究竟是谁。
他们才是结发夫妻,自己怎么比得过皇兄呢?
看着那背影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嫉妒之火几乎要吞噬他,他恨不得将她整个夺入怀中,狠狠咬碎她对赵长曙的所有记忆。
赵长昭立在原地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他重重地闭了闭眼,将脊背挺得笔直。
他告诉自己皇兄已死,牌位冷冷立在高处,再无可能再与他争一分一毫。胡玉烟还活着,她就在这里,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赵长昭朝着那抹背影伸出五指。
她如今是他的。
这个念头像是一颗钉子,狠狠钉在他心口。
片刻后,他咽下一口气,抚平眼底翻滚的情绪,脚步轻缓默默朝她走上前去。
烛火摇曳,影子在墙上渐渐靠近,直到与她的身影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