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昭重病已有两月有余,整个人仿佛被病痛一点点掏空。气息时有时无,靠着一口执念吊着。
宫中日夜笼着药香,连风都带着苦味。胡玉烟时常在深夜悄悄来看他,他瘦得厉害,连下颌的骨线都清晰可见,呼吸浅浅地起伏,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
胡玉烟看着他,心底泛起重重的疼意。
“陛下……”
胡玉烟跟着曹尚仪入了内殿,赵长昭殿中没有伺候的宫人,只余他一人躺在榻上。
他清醒着,却被病气折磨得不成样子,恍惚间察觉到胡玉烟来了,并且还带着一人。他撑起身体,正想问是谁,曹尚仪先一步行了叩拜大礼道:“尚仪曹氏,叩见陛下,恭请圣安。”
帐内的赵长昭连睁眼的力气都仿佛耗尽,他皱起眉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胡玉烟扶着曹尚仪起身,又替赵长昭掀开了床前的帷幔。
赵长昭的目光落到面前的妇人身上,眉头松了几分。
曹尚仪悠悠然开口:“臣受严学士所托,为陛下献药。”
她双手奉上一物,“此药是老神仙所赐,严学士曾交于臣,望有朝一日能救陛下性命。”
“陛下不要小瞧此药,若是当年能让文帝服下,兴许文帝就不至于暴毙而亡,令上官一族嚣张至今。”
赵长昭红了眼眶,又问:“夫人是老师的……”
“臣是严学士的远亲姑母,长居于内廷,早与家中断了联系,如今也没什么人知晓我的身份了。”曹尚仪站得笔直,自有一份历经三朝的闲适气度。
药丸被递到赵长昭手边,他却带了几分愁容,“没想到老师还在为我筹谋。”
赵长昭的眼角滑落一滴泪。
“严学士赤胆忠心,又与陛下有师徒情谊,自是知道陛下的不得已,陛下龙体安泰,才是全了严学士的一番苦心。”
赵长昭长长叹了一口气,“多谢夫人送药之恩,是朕无能,辜负了老师。”
胡玉烟取了温水来,将药丸以水送服。
“陛下服了药,臣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臣告退。”曹尚仪说着话,目光却落到胡玉烟身上。胡玉烟心下会意,替赵长昭在背后垫上软枕,才又跟着曹尚仪退至殿外。
这时候天空竟然飘起雨来,二人站在屋檐下,胡玉烟欠欠身压低了声音唤道:“姑奶奶……”
曹尚仪颔首一笑,“好孩子,你既然叫我一声姑奶奶,我也想着给你寻一条生路。”
胡玉烟抿紧了唇,不明白曹尚仪的意思。
“我原以为你死在景元四年,没想到你如今是换了一番身份。”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在檐下接了几滴雨水,“我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上官皇后已成功诞子,我递了折子,准备出宫安置。”
“到时候我身边会跟着一个侍奉的宫女,我可以解决了她,让你替上。”
胡玉烟神情微变,没想到一夜之间居然有人将一个逃出这个吃人地方的机会递到她手边,换做从前她一定会感谢上天恩赐。
可如今……她不可能抛下赵长昭一走了之。
胡玉烟神情自若,毫不犹豫地摇摇头,“陛下与妾共患难近十载,妾不可离他而去,谢过姑奶奶好心。”
曹尚仪扬了扬下巴,似是没想到她会拒绝,“你可想好?”
胡玉烟点点头,不带丝毫犹豫,这是她这一生都逃不脱的牵绊。
这时,一个穿着黄裙的宫女踩着一地水,快步朝这边而来。
“尚仪大人。”她行了礼,怀里还抱着一把伞,“天有不测,竟下起雨来,婢子来为大人送伞。”
曹尚仪朝她点点头。
胡玉烟目光扫过这名送伞的宫女,却是一怔。那宫女也注意到她,一下子瞪大了眼,脱口而出:“淑妃娘娘?”
“嗯?”曹尚仪冷眼瞥向宫女。
宫女连忙低头道:“这位姐姐模样与婢子的一位旧主甚是相似,婢子眼拙,一时认错了人。”
曹尚仪不多言,将手搭在了宫女手上,宫女撑开伞,转身之际目光依旧忍不住瞥向胡玉烟,眼眶渐渐泛起了红。
曹尚仪行了几步又回头与胡玉烟道:“惠儿便是要与我一同出宫的宫女。”
胡玉烟会心一笑,目送着二人,柔声道:“山高路远,恭送大人。”
眼见着曹尚仪随惠儿远去,胡玉烟久久回不过神来,她在廊下站了许久,雨势渐大,在地上砸出一片水花,她站得久了,衣裙也染了湿意。见到了从前的侍女,还知道对方有了好归宿,是意外之喜。
再回到殿内时,赵长昭已经睡下了,胡玉烟俯在他床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替他换了额上的锦帕。窗外传来一声惊雷,睡梦中的人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没有醒。
这个人脆弱却真实,像风中最后一盏未灭的灯。
胡玉烟觉得好笑,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赵长昭额上,又顺着眉心滑过鼻梁,最后停在唇上。她又收回手,有些害怕这个人会在她指尖碎去。
床上的人呼吸匀称,应是在沉睡中,胡玉烟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玉烟不走,玉烟永远陪着秀郎。”
看着沉睡的赵长昭,胡玉烟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她任由这种感觉蔓延至全身。她坐在他身边,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心口的空洞慢慢被一种温热的幻觉填满。
赵长昭离不开她,她何尝不贪恋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外面的世界是风刀霜剑,宫墙深深,只有这里,能容纳他们短暂的喘息。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胡玉烟却不敢在这里久待,她什么人也不是,可如今宫中难免会有人能认出她。
又是一道惊雷划过,胡玉烟将窗户打开一点缝隙,冷风钻入,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她苦笑了一下,知道雨下得这样大自己是回不去了。
以博古架作隔断,后面另有一番空间,思量着来往的宫人应当不会来这处,胡玉烟干脆躲进了樟木柜之后,她屈膝抱腿而坐,将自己藏好。
困意渐渐来临,胡玉烟就这样僵着脖子躲了一夜,直到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胡玉烟心下慌张,连忙又往后缩了几分,竖着耳朵关注起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宫里的婴儿只能是那还不满月的小太子了,小太子既然在,那上官皇后定是也来了,胡玉烟忍不住后怕。
她连大气也不敢喘,悄悄关注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胡玉烟仔细听着,她相隔甚远,许多声音只能听个朦胧。
忽而上官皇后提高了音量,厉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阿爷吃你苦肉计这一套我可不吃!”
赵长昭也说了什么,胡玉烟听不清。
婴儿受了惊,哭声渐大,上官皇后继续道:“你自己为了活命,把严家、胡家卖了个干净,皇帝拿臣子的血来暖自己,我平生最看不起你这般人!”
赵长昭生生压下怒意,也放高了声音,“一切都是严胡二人之罪,朕已惩处,上官大人也满意了,皇后好生照料太子,旁的事不是你一介妇人能明白的!”
胡玉烟听得真切,回想起之前赵长昭的反常,猛得意识到什么,心底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下。
她心头传出一阵刺痛,紧接着又是重物摔到地上的声音,而后是纷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渐停,外面又归于平静。
身侧的墙上趴着一只小蜘蛛,胡玉烟颤着手伸出食指,轻而易举地将它碾碎了。
时间被拉长得可怖,直到她确定殿外无人,方才整了整衣裙,屏息踮步,从屏风后走出。
赵长昭半倚在榻上,面色虽苍白,却比昨日好了许多。见她骤然现身,他明显一怔,眼底惊慌交织。
“玉烟?”
胡玉烟的面色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她却强自按稳语调,轻声道:“昨夜雨大,我便在殿中待了一夜。”
她语气平静,面上波澜不禁,赵长昭却是慌了神,他朝她伸出手,胡玉烟却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玉烟……”
“陛下今日看起来气色大好,想必曹尚仪的药很是有用。”胡玉烟顺势上前,将桌上水递了过去,动作间像是在强行克制着什么。
赵长昭却一把将她的手腕攥住,他的眼神悲怆,唇畔颤抖。杯盏晃悠,一半的茶水都洒在了锦被上。
胡玉烟皱了眉头,一抬眼望见的是赵长昭哀伤的面容,她强自镇定,眉心却拧得更紧。
“你对我的家人……做了什么?”她终于问出口,却又转过头不想听到答案。
赵长昭忽然伸臂,将她整个人死死揽进怀中,片刻后,身侧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朕一定要将上官家的每一根草都除尽,一定……”
一番动作,她手中的水已经洒得只剩下个杯底。
胡玉烟的面色一点点惨白,她浑身剧烈颤抖,泪水再也止不住,从眼角滑落。她咬紧牙关,声音冷得像刀锋。
“赵长昭,你把我的家人怎么了!”
赵长昭依旧没有回答,胡玉烟眼泪簌簌落下,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人。她将手中杯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迸裂,脆响震人心魄。
她像疯了一般,推翻桌案、掀翻屏风。赵长昭神色惨然,紧紧从背后抱住胡玉烟,不顾她的拼命挣扎。她尖叫、踢打,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却死死不松开。
胡玉烟哭得气息几乎断裂,竭力挣扎:“放开我!你去死!我恨你——”
赵长昭泪水止不住地涌,力道却越发收紧,两人纠缠在一片狼藉的寝殿中,他额头抵着她颤抖的肩膀,泣声低喃:“别、不要……”
她哭着质问赵长昭,赵长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垂泪,跪在她面前,将她牢牢地抱进怀中。她拼命挣扎,他却只是死死抱紧。
他们就这样抱着,哭到气息都乱了,哭到嗓子发疼、胸口发闷,哭到连眼泪都干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胡玉烟浑身的力气终于耗尽,泪水湿透了衣襟,她整个人瘫软在他怀中,肩膀轻微颤抖着,仍旧带着压抑不住的啜泣。
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天煞孤星的命数,否则又岂会亲缘单薄至此,丈夫、孩子、父母至亲……竟落得个无一善终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