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晨光透过静思阁的支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
沈清弦已盥漱完毕,穿着一件月白云纹绉绸中衣,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梳理着长发。
镜中的人影消瘦,面色苍白,偏生眼角那颗泪痣恰到好处地点在颧骨上方,倒平添了三分病态的韵致。
外间传来衣裳窸窣、环佩轻响的动静,宫人们捧着各色的用具涌进来。
为首的女官年约三十,穿着暗红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公子万安,陛下将至。”
话音未落,殿门外已传来仪仗的脚步声。那道玄色身影出现在殿门前,织金团龙纹在晨光里泛着暗沉的光泽。
满殿宫人齐刷刷跪倒,唯有沈清弦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对着他行了一个前朝标准的揖礼:“陛下万岁。”
谢沧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掠过他尚未束起的长发,忽然开口:“今日不必束发了。”
这话说得突兀,沈清弦微微一怔,垂首应道:“是……”眼底却没有一丝波动。
布菜的宫女个个低眉顺目,动作轻巧得连碗碟相碰的声音都听不见。
“这些是尚膳监新琢磨的吃法。“谢沧澜在主位坐下,示意沈清弦坐在下首,“朕记得你从前......“他忽然顿住,像是意识到失言,转而道:“尝尝看。”
沈清弦拿起银箸,指尖微微发颤。他自然清楚记得——前朝宫中最爱这般精致的摆盘,母后最擅用糖渍花瓣佐餐。
他夹起一片鹅脯,入口咸香适口,肉质细腻。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更漏的滴答声。谢沧澜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忽然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你同席用膳?”
沈清弦放下银箸,垂眸道:“罪臣愚钝。”
“因为安静。”谢沧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满朝文武,后宫妃嫔,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在算计。
只有你......“他顿了顿,“足够安静。”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沈清弦心上。他忽然想起昨夜辗转时,听到殿外值夜的小太监窃语。
说陛下近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因为崔凛的部下在京城纵马伤人,却仗着军功拒不认罪。
谢沧澜忽然亲自执起汤匙,舀了一勺火腿汤,却并未送入口中,而是轻轻泼洒在地。
“这是......“沈清弦下意识开口,眉间微微蹙起。
“三年前,崔凛攻破雍京那日,就是用这道汤……在灵前庆功。”
谢沧澜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你说,他这次献俘太庙,又想喝什么汤?”
沈清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父皇灵前那滩永远洗不净的血迹,想起母后投缳时飘荡的衣带。
仇恨如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可他面上却浮起一个极淡的笑:“奴才以为,崔将军如今位极人臣,怕是……看不上这样简单的汤品了。”
谢沧澜深深看他一眼,忽然也笑了:“说得到也是。”
青霭悄无声息地上前,他执壶的手势格外特别,三指托底,两指扶颈……是前朝宫中侍酒的内侍才会的手法。
沈清弦敏锐的察觉到,看向他的眸子沉了沉“这个小太监……是什么人,怎么会前朝的手法……”
在为沈清弦斟茶时,他的袖口若有似无地拂过沈清弦的手背。
共感在瞬间触发——不是担忧,而是一种急切的警告。
伴随着破碎的画面:玄甲铁骑在长街上横冲直撞,鲜血染红青石板......
沈清弦猛地抬眼,对上青霭平静无波的目光。这一刻他忽然明白,青霭与前朝,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陛下,”青霭退后一步,垂首禀报,“中书令萧大人已在乾清宫候着了。”
谢沧澜放下茶盏,对沈清弦道:“你好生用膳。”起身时,玄色衣袖带起一阵冷风。
待圣驾远去,青霭上前收拾餐具,低声道:“公子方才太冒险了。”
“冒险?”沈清弦挑眉,“我以为,这正是他想要的。”
“陛下确实想要一个知情识趣的玩物,但不想养虎为患。”青霭的声音压得极低。
“崔凛之事,公子还是......暂避锋芒为好。”
沈清弦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那片四方的天空。
良久,他从袖中取出一支金簪——这是今早梳妆时,他趁宫人不备藏起的。
簪头尖锐,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青霭,你说得没错。我现在确实动不了崔凛。“他缓缓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但我至少要让他知道,沈氏血脉,还未死绝。”
窗外传来热闹礼炮声,那是献俘太庙的预演……
沈清弦将金簪紧紧攥在手中,簪尖刺破他的掌心,渗出血珠。
他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谢沧澜,你既然要借我的眼睛看这世间色彩,我定要借你的权柄报这家国血仇。
且看最后,是谁先溺毙在这深宫的血色之中……
乾清宫的西暖阁内,萧衍跪坐在蒲团上,手中捧着一卷奏章。
声音平稳地念着:“崔凛及其党羽联名上奏,请封国公,加太子太保,其子请授左骁卫将军......”
“够了。“谢沧澜打断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案几,“这些朕都知道了,说些朕不知道的。”
萧衍放下奏章,抬头直视着谢沧澜:“臣听闻,崔凛在军中常以'清君侧'自诩……说陛下身边有奸佞的……小人。”
“奸佞?“谢沧澜轻笑一声“是指你,还是指静思阁里那位?”
“……我也不知道,但皆有可能。”萧衍神色不变“崔凛需要一个大义的名分。前朝太子,或是权倾朝野的寒门宰相,都是很好的借口。”
谢沧澜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一株老梅开得正盛……
可惜在他眼中,不过是深浅不一的灰色。
“青霭最近如何?”他突然问。
萧衍微微一愣,随即答道:“一如既往。只是......去静思阁的次数多了些。”
“看来朕的内侍,倒也对前朝旧事很感兴趣。”谢沧澜语气莫测。
“陛下若是不放心,臣可以......”
“不必。”谢沧澜抬手制止,“留着他们,朕才能看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他转身,“拟旨:准崔凛晋国公,封地陇西。加光禄大夫,赐丹书铁券。其长子……授忠武将军,仍镇北疆。”
萧衍瞳孔微缩:“陛下,这赏赐太重了......”
“重?”谢沧澜轻笑,“朕还要在献俘大典上,亲自为他斟酒。”
他走到御案前,在圣旨上勾勒出凌厉的笔锋:“崔凛不是想要从龙之功吗?朕……给他这个机会。”
夜色渐深,静思阁内烛影摇曳着。
沈清弦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书,目光却毫无焦距。
忽然,殿门被推开,谢沧澜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
“陛下?“沈清弦被唬了一跳,急忙起身,“陛下您喝多了……”
谢沧澜却不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的眼角。指尖冰凉,带着夜露的湿意。
“这颗泪痣......“谢沧澜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前朝废太子一模一样。”
沈清弦浑身僵硬,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朕小时候见过他一次。”谢沧澜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年朕八岁,他十二。”
“宫宴上,他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穿着杏黄的朝服,眼角也有这样一颗痣。”
沈清弦猛的抬眸,眼神中带着未曾预料到的惊愕。
他的手指缓缓下移,抚过沈清弦的脸颊:“那时候朕就在想,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就能活在光里……有的人却只能烂在泥里。”
沈清弦垂下眼帘,轻声道:“陛下如今……已是天下之主。”
“天下之主?”谢沧澜低笑,“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沈清弦的额头:“告诉朕,如果你是他,你会恨朕吗?“
烛火噼啪作响,在墙上投下纠缠的人影。沈清弦能闻到谢沧澜身上浓郁的酒气,也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罕见的脆弱。
“奴才......不是他。”沈清弦抬眸看向他,面色未变,眼底却满是阴翳。
“是啊,你不是他。”谢沧澜直起身,眼神恢复清明,“他早就死了,死在三年前……”
“……死在三年前那场大火里了。”谢沧澜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精美的瓷器,评估着其与故人的相似与不同。
沈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垂下眼睫,掩去那几乎要溢出的痛楚与恨意:“陛下喝多了,奴才扶陛下回宫歇息……”说着,就要起身。
“朕没醉。”谢沧澜轻易地将他又按回原地。
那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烙印在沈清弦的肩头。
“朕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凑得更近,带着酒气的呼吸灼热地吹在沈清弦的耳廓。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交叠……如同暗夜里纠缠的鬼魅。
角落那座落地宫灯散发着昏黄暧昧的光晕。
映照着谢沧澜因醉酒而微微泛红的眼尾,竟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绝无仅有的、危险的艳色。
“你怕朕?”谢沧澜低笑,手指顺着沈清弦的肩颈线条向上。
抚过他紧绷的下颌,最终停留在那微微颤抖的唇瓣上,指尖带着薄茧,摩挲着那柔软的触感。
沈清弦偏头想躲,却被谢沧澜另一只手固定住了后颈。
“奴才……不敢。”他声音艰涩,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敢?”谢沧澜俯下身,鼻尖几乎贴上沈清弦的颈侧,深深的嗅了一下,带着一种痴迷又病态的贪婪。
“你这身皮囊下,藏着的可不是‘不敢’……”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沈清弦颈间跳动的脉搏。
那里,还残留着前夜饮血留下的淡淡齿痕。
沈清弦浑身一颤,一种混合着屈辱、恐惧和战栗的感觉席卷了他。
谢沧澜忽然张口,不轻不重地咬住了他颈侧那块完好的肌肤。
不似之前的暴戾,更像是一种带着惩罚和占有意味的啃噬,湿热的舌尖甚至暧昧地舔舐那细微的痛处。
沈清弦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手抵在谢沧澜坚实的胸膛上。
“别动。”谢沧澜含糊地命令,手臂如铁钳般环住他纤细的腰身。
挣扎间,沈清弦的嘴唇无意擦过谢沧澜的下颌。
这个无心的触碰却像是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谢沧澜眸色一暗,猛地低头,攫取他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酒气和血腥味的、充满掠夺性的吻……毫无温柔可言,只有攻城略地般的蛮横与侵占。
谢沧澜啃咬着他的下唇,迫使他张开齿关,灵巧的舌长驱直入,纠缠、吮吸,仿佛要将他肺里的空气连同灵魂一并攫取。
沈清弦脑中一片空白,反抗的力气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这令人窒息的亲吻中迅速流失。
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感受着对方滚烫的体温和强健的心跳,与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屈辱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
殿外,廊下的阴影里……
青霭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静静侍立。
殿内隐约传来的挣扎声、衣料摩擦声、以及那压抑的、令人面红耳赤的亲吻吮咂声,一丝不落地传入他耳中。
他低垂着头,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傀儡。
唯有那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一丝不为人知的情绪。
他就像一只潜伏的夜枭,无声地收集着一切信息,等待着某个未知的时机……
良久,谢沧澜才稍稍退开些许,他翻身躺到一旁,手臂却依旧霸道地横在沈清弦腰间,将人牢牢圈在怀里:“睡觉。”
他闭上眼,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仿佛刚才那个强势索求的人不是他。
沈清弦僵硬地躺在原地,鼻尖萦绕着谢沧澜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
颈间和唇上的刺痛感无比清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睁着眼,望着帐顶精致的绣纹,心中的恨意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干柴,熊熊燃烧,几乎要焚尽他的五脏六腑。
谢沧澜,你今日加诸在我身上的屈辱,他日,我必百倍奉还……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