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对大多数学生来说,最要紧的事就是高考出成绩。而对江棠来说最大的事就是宋渝要过生日了。
今早的南风带着温润的水汽,蝉声在清早就达到了鼎沸。
宋渝自然醒来,发现林华茗已经在厨房忙碌,宋书清在旁边打下手。
“小渝起来了呀,先坐坐,奶奶给你做了长寿面,马上就能吃了。”
宋渝向来是不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的,听到林华茗这么说,才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宋书清忙完从厨房出来,陪着宋渝在餐桌边坐下,他慈爱地看了看宋渝,拍了拍他的手。
停顿了一会,他才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布块边缘已经磨得发白,看得出被珍藏了许久。
宋书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蓝布一层层揭开,动作缓慢而郑重。
一块老式的梅花牌机械表静静躺在布块的中央,表盘是淡黄色的,指针停在某个早已过去的时刻。
“这是……”
宋书清轻柔地拂过表盘,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抬眼看着宋渝,嘴角还带着笑容,声音温和又平静:
“你爸爸18岁那年,我送给他的,他嫌硌手,戴了一天就丢抽屉里了。”宋书清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一个遥远的画面,“我替他收了起来,一收就是这么多年。”
他将手表递给宋渝,冰凉的金属表壳触到掌心的那一刹那,宋渝心里微微一颤。
他低下头,紧紧盯着那块表,手指划过表链上那些坚硬又冰冷的棱角,那真实的“硌手感”,像是要让宋渝触摸到另一个十八岁少年的脉搏和体温。
酸楚的热浪猛地涌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他攥着手表,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了宋书清的目光。
千言万语似要冲出口,但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宋渝小心翼翼地将手表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金属的冰冷和硌痛,像是两代人的生命重量,烙印在他的骨骼上。
林华茗把长寿面放在他面前,热气氤氲。
“烫,慢慢吃。”
宋书清和林华茗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神中带着无需言说的温柔和爱意。
家里没有隆重的仪式,有的只是心照不宣的陪伴。
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看向桌面时才发觉上面放着一张照片,宋渝疑惑地拿过照片。
照片上是徐弛弛和许柏在一家旧书店门前摆着夸张搞笑的动作,当然古怪的只有徐弛弛,许柏还是一如既往的正经,且嫌弃地看着他。
宋渝笑了笑,翻过照片,见背后写着:
请到照片上的地点找我们。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但宋渝一向是很乐意陪他们制造一些回忆的。
吃完长寿面的宋渝不紧不慢地踏出家门,天气很好,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但还没烫起来,天空是淡蓝色,飘着几丝薄薄的云。
宋渝独自走在街道上,这是很少有的时刻。
道路两旁的樟树长得很密,枝叶交错着,在路面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凉。风吹过,叶子哗啦啦地响,地上的光斑也跟着晃动。
街边院落的围墙头,大花紫薇开得正热闹,一簇簇粉紫色的花团压着枝头,探出院墙来,在地上落了一圈花瓣。
宋渝小心地绕过花瓣,不忍踩碎,一个人悠闲地走着,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凭着记忆,宋渝找到了那家旧书店,那是江棠带他来过的书店。
书店只老板一人,是个和蔼的大叔,两鬓已经斑白,穿着洗旧了的白衬衫。
徐弛弛和许柏并没有在这里,宋渝心里还在奇怪,就听到了书店传来的声音。
“来啦?”老板发现了宋渝,脸上挂着笑容说道。
宋渝愣了愣,不确定似的看了看周围,确定只有自己一个人,犹豫着点了点头。
“您认识我?”
“宋渝是吧?来,这边坐。”
老板说完自顾自地走向书店的最里间,那里堆着一些用牛皮纸盖着的旧物,他俯身,费力地拖出一个厚重的旧木箱。
箱子被打开的那一刻,仿佛一个被时光封存的宝库重见天日。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套书,书籍是统一的深绿色外皮封面,边缘虽有些磨损,但保存完好。书脊上印着烫金的字样——《中国植物志》。
宋渝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书籍。他随机抽出一本翻开,内页的纸张已经泛黄,但版刻插图依旧清晰精美,散发着特有的旧书墨香。
“这套书,是一位老先生生前珍藏,他走后,家里人处理书,我收了过来,放在这里将近十年了。”
老板抬头,目光温和地看向宋渝。
“你的朋友们找到了我,或许你真是有缘人,它也等到真正该等的人。”
宋渝的心疯狂颤动着,这份礼物,早已超越了书本本身的价值。
老板又走回柜台那里,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
和徐弛弛许柏一样的古怪拍照姿势,只不过上面的人是赵述山与赵述川,而背后,是一座庙宇,是当初举办庙会的地方。
宋渝笑了笑,翻到背后,上面写着:
这是我们送给你的植物世界,喜欢吗?
要找我们请到照片上的地点。
“你放心,书放在我这里,你先去找你的朋友们吧。”老板重新把木箱合起来,这么大一箱书,宋渝一个人也带不走。
“谢谢您。”宋渝礼貌地告别,循着记忆里的路线,走向下一个地点。
日上三竿,太阳缓缓爬向了头顶,宋渝出了一层薄汗,但心情依旧高涨着。
蝉鸣依然在吵闹,宋渝却不觉得厌烦。
没有节日加成的寺庙,只剩下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但没有节日时那种浓郁与呛人。
庙门半掩着,宋渝推门而进,里面光线昏暗,只有长明灯那豆大的一点火苗在摇曳着。
香炉里积着厚厚的冷灰,只有三两枝未燃尽的香,歪斜地插着,升起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解签阿公坐在廊下的阴影里,背靠着斑驳的柱子,似睡非睡,手边的收音机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听到宋渝开门的动静,他睁开眼睛,老花镜依然架在鼻梁上,看到来人,他立马浮出笑容。
“哎呦,来了呀。”阿公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一如书店那样,赵述山和赵述川都没在这里,但宋渝不疑有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去抽个签吧。”
宋渝跪在略显陈旧的蒲团上,摇了摇签筒,一声清脆的竹签落地声,在清冷的庙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拾起签,走过去廊下递给了解签阿公。
阿公接过竹签,就着昏黄的光线摸索着签上的刻字,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嘴角流露出一丝了然的意味。
“第三十六签,上上。”
他颤巍巍地从抽屉里取出签诗,自顾自地低声念了起来,又看了看宋渝说:“是支好签。”
“根基稳,路也正。心里盼着的那件事,能成。”
短短的两句话,却沉甸甸地落进了宋渝的心底。
他接过那张签诗,上面写着: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没有夸张的恭喜,没有冗长的解述,但从这样一位老人嘴里说出来的肯定,比任何祝福都更有分量。
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中,门口的柏树被照得发光。
“留下来陪我老头子吃顿便饭吧。”
宋渝刚想拒绝,解签阿公却先一步说:“你还有东西在我这里,陪我吃完饭再给你。”
宋渝一想就明白,又是他们几个搞的把戏,于是只好点头答应了。
寺庙似乎有一种令人心静的魔力,宋渝在这里忘了时间,和解签阿公像忘年交的老朋友一般,一谈就是一下午。
“年轻人,我很喜欢你,希望你常来玩呦。”解签阿公乐呵呵,终于舍得从抽屉里拿出照片。
不出所料,这张照片拍的是江棠和庄清栩,而他们的背后,是静静的燕江在流淌。宋渝翻到照片后面,只见上面写着:
第二个礼物,愿你得偿所愿。
请到照片上的地点找我们。
宋渝无奈地笑了笑,收起了签诗和照片,和解签阿公道了谢,走出了庙门。
傍晚,暑气渐消,宋渝走到江边时,太阳已经西斜,燕江上洒满了金光。
江水比白天安静了许多,流速平缓,江岸边只有一个钓鱼老者。宋渝记得这位钓鱼老者,他曾和赵述川钓过鱼。
东边的天际已经泛起青蓝色,几颗星子亮了起来。
宋渝就着最后的余晖,走到了老者身边,老者回头,笑呵呵地说道:“过来过来。”
暮色照在他身上,不刺眼,却异常浓烈。
老者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宋渝双手接过,问道:“我能打开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老者摸着自己的胡须,点头笑道。
宋渝解开抽绳,里面躺着一颗植物种子,还有一张照片。
种子外包着一层鲜艳的红色假种皮,宋渝知道,这是红豆杉种子,生长缓慢,但寿命可达千年。
照片是七人合照,在乡下外婆家拍的,照片背后写着:
愿你未来在自己的土壤里,扎根生长。
现在请抬头看看天空。
宋渝觉得心里酸胀着,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钓鱼老者也在宋渝没注意的时候走了。
燕江江岸边,只有宋渝一个人,他抬头望向了天空。
咻——嘭
无数烟花在宋渝的眼中接连绽放,照亮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他脸上莹莹的泪水。
“宋渝!”
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眼前已经看不清,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连成一片,朝自己跑来。
他被人拥入怀中,他被强烈地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