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G市,天罕见的放了晴,阳光透亮得晃眼,仿佛要把积郁了一个月的湿气与愁绪都彻底蒸腾。
一中清明节放了三天假,宋书清的脚虽然好得差不多,但还走得不利索,于是被要求安心在家休养。
宋渝本来想着一个人回去扫墓就行,但江棠坚持要陪他。
墓园里并不寂寥,反而因为难得的晴日,显出一种庄重而又熙攘的生机。
一排排墓碑静立在修剪整齐的绿茵上,被明烈的阳光照得有些反光。道路两旁的木棉树正当时令,没有一片树叶,却缀满了硕大而炽烈的红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江棠就站在一棵木棉树下,等待着宋渝。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他的影子缩成短短一团。光斑在墓碑间跳跃,冲淡了墓园固有的肃穆,添了几分暖意。
宋渝依旧带着一束洁白的茉莉花,在那熟悉的墓碑前站定。照片上的父母,笑容还是那么温和,仿佛岁月从未流逝。
他俯下身,将那束新鲜的茉莉花端正地摆好,莹白的花瓣还带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又略带涩意的香气。
“爸,妈。”宋渝开口,声音不高,却很平稳,带着一直汇报家常的温柔,“我来看你们了,6月我就要高考了,但是一切都好。”
“今年不是爷爷奶奶陪我来的,爷爷年前摔了一跤,不过你们放心,现在已经好了,只是还要休养,我就没让他一起来,你们不会怪我吧?”
宋渝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今年,是江棠陪我来的。”
“你们肯定认识他,他是春姨和喆琛叔的孩子。” 说完,他目光转向远处那个安静的身影。
“我想先跟你们说,我很喜欢他,你们也会喜欢他的,对吗?”
江棠静静站在那里,火红的木棉花在他头顶盛放,两人的目光隔着澄澈的空气,悄然交汇。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那一刻,宋渝脸上原本郑重的神情,自然而然地融化开来,绽放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安心,有幸福,更有一种“你们看,我终于不再孤身一人了”的无声告慰。
离开墓园,他们没有叫车,只是沿着一条安静的,有些年头的林荫道慢慢走着。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宋渝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指着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坡道,坡道两旁是高大的骑楼,阳台上绿植蔓生。
“这条路走下去,有一棵巨大的榕树,那里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小时候我经常爬上去,把上面当成自己的秘密基地。”
江棠轻笑出声,“原来小时候不像现在看着这么乖巧啊。”
宋渝脸一红,轻锤了江棠一下,带着他继续走下去。这里没多少行人,只有一位坐在家门口竹椅上看报纸的老人,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饭香味。
拐进一条更加僻静的小巷,那里是一家糖水铺,招牌被风雨洗刷得有些发白,店面很小,只有四五张旧木桌。
宋渝带着江棠走进店内,挂在门楣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他熟门熟路地点了两碗绿豆沙。
不一会儿,一位阿婆就端上来两个白瓷碗,碗里的绿豆沙熬得沙沙的、稠稠的,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甜香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宋渝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绿豆沙,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江棠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
“怎么样?”宋渝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期待。
“嗯,”江棠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很绵,甜度也刚刚好。”
听到这个回答,宋渝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这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一碗,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清脆声响。
***
徐弛弛知道宋渝回了G市,说什么也要约出来见面,反正还有一天的时间,问了江棠的意见之后,宋渝欣然应予。
今日的阳光依旧强盛,茂密的树冠筛滤下柔和的金绿色光斑,洒在蜿蜒的碎石小径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远处隐约传来鸟鸣。
宋渝和江棠坐在一棵巨大的落羽杉树下的长椅上,长椅正对着一面平静的湖,水面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岸边的树影和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林,水中与现实连成一片,仿佛有两个平行时空在此交汇。
徐弛弛和许柏从不远处的小径走来,徐弛弛一看到人就蹦跳着挥手,大步走向他们。许柏沉稳地跟在他身后,目光温和地扫过湖边的光景,最后落在宋渝和江棠身上,了然地微微颔首。
一见面徐弛弛就给了宋渝一个熊抱,“渝渝,我好想你哦,我们已经……”徐弛弛顿了顿,回想了一下,“已经四个月没见面了!”
宋渝笑着摸了摸徐弛弛毛茸茸的脑袋,上面还有一根头发翘起来,随着徐弛弛的动作一动一动。
“你去见过你爸妈了吗?”
宋渝点了点头,说:“昨天去的。”
一行人走在植物园中,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树冠在空中交错,搭成一条绿色的隧道。
空气凉爽而清新,混合着湿土、腐叶和不知名花朵的幽香。
徐弛弛叽叽喳喳地说着省实现在多么恐怖,已经把他折磨得每天做梦都梦到自己在考试,考的还都是他不会的。
宋渝笑而不语,偶尔侧过头看向身后的江棠,许柏走在江棠身旁,敏锐地察觉到了宋渝这种极为自然的动作。
他的神情依旧沉稳,只是看向他俩时,眼神中带上了一种玩味般地探究。其实早在知道江棠陪宋渝一起回来时,许柏就应该想到了。
“小渝小渝,快看,这个花好好看。”徐弛弛指着一朵盛开如碗口那么大的红色花朵大喊,其实只要是红色的花,徐弛弛都喜欢,“这是什么花呀?”
“这是朱瑾,也叫扶桑花。”
“原来这叫朱瑾。”江棠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鲜艳的花朵,花瓣如绸缎,金黄的花蕊从花心伸出,吸引着蜜蜂嗡嗡盘旋。
“你想到什么了吗?”宋渝眼神柔和地望着他,许柏觉得里面似乎能掐出水来。
“小时候,这是天然的棒棒糖。”江棠说着,手指指向花朵底部,说:“这是蜜库,只要掐掉花朵底部绿色的花萼,对着这个小孔一吸,就能尝到清甜的花蜜。”
徐弛弛听完江棠的话,手上跃跃欲试,想向身旁的花朵下手,许柏眼疾手快地拍掉徐弛弛的手,严肃道:“不准摘。”
徐弛弛委屈巴巴地看向另外两人,“我也想尝尝嘛。”
江棠眼角带着笑意,说:“高考完过来,我们带你去乡下摘,你想吸多少就吸多少。”
徐弛弛的眼睛随即亮起,凑在江棠身边,狗腿道:“果然还是江哥最好。”
许柏头疼地扶额,宋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在意。
还没等许柏头疼完,徐弛弛又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立马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过去。
许柏叹了一口气,对他们说道:“我去抓回来,你们慢慢逛。”
徐弛弛一走,四周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一阵舒适地沉默萦绕着俩人,他们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对方的手。
“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植物园?”
宋渝轻“嗯”了一声,“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在植物园工作。”
两人走到了热带雨林温室,宋渝蹲下看着那些蕨类植物,说:“以前跟爸妈来这里的时候,我总幻想自己是那个负责照顾花花草草的人。”
“每天清晨,赶在游客到来之前,拿着长长的水管,给那些巨大的芭蕉叶浇水,空气中飘散着水雾,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那时候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宋渝低下头,笑了笑,语气里没有遗憾,只要一种温柔的怀念。
“妈妈说,‘可以守着一片属于自己的绿色,看着它们安静长大,一年又一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宋渝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江棠。
江棠眼中流露出一种柔软而明亮的光彩,他轻轻握住宋渝的手,语气温暖笃定:“所以,你现在才成了这么美好的一个人。”
宋渝被江棠的话打得措手不及,脸上泛起薄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神却亮晶晶。
“渝渝,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徐弛弛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他愣在了原地,眼神在两人紧握的手与脸上来回移动。
过了两三秒之后,徐弛弛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闪过惊讶,许柏在他身后进来,立马捂住了徐弛弛的嘴。
他抬起头,看着宋渝,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徐弛弛扒拉开许柏的手,慢慢走近,脸上浮现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而又露出无比真诚的笑容。
“叔叔阿姨知道了,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宋渝一顿,心口仿佛被暖意包裹着,他轻轻拢过徐弛弛,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弛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