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下旬的时候,趁着两波寒流,Z市才完全入了冬,南方没有暖气,只能靠一件件衣服堆砌起温度。
宋渝怕冷不怕热,早早就裹上棉校服,被庄清栩调侃了好多次,连赵述川都来说一句你是不是身体太弱了,要多动动。其实宋渝不是身体弱,他只是单纯受不了这种潮湿的寒意。
江棠去给他排队倒热水,一个大高个站在人群中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宋渝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班里大半的女生都在织围巾、手套,一下课就看到每个人都从桌肚掏出毛线,马不停蹄的钩织。今年圣诞节流行起来这个,风靡了一众小初高等学校,庄清栩大不理解,正跟程家淳争论做这种事有没有意义。
“不管有没有意义,你都收不到,哼!”程家淳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去跟严圆讨论挑选什么颜色的毛线好。
庄清栩吃了一瘪,想要寻求宋渝的帮助,而宋渝只顾着做题还有等江棠接水回来。
江棠就课间离开这么一会功夫,桌上就被人放了围巾、帽子、手套等等,上面还附上有香味的粉色贺卡,看得庄清栩眼红。
“你想要就拿去,我不需要这些。”江棠一回来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到旁边的空桌子上。
宋渝接过保温瓶,眼睛瞥了瞥那堆东西,不动声色地转身回去继续做题。
庄清栩立马把东西都搬到自己桌上,戳了戳程家淳的背说:“谁说我收不到的?”
程家淳又翻了个白眼,无语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都是给班长的吗?”她指着其中那条围巾说:“这个颜色还是小学妹来问我班长喜不喜欢。”
庄清栩感觉自己在二班活不下去了,把东西搬回空桌子上,哀怨地问:“柚子姐会织这些东西吗?”
“不管她织不织,显然都送不到你身上。”江棠给了他致命一击,庄师傅直接原地升天,完成取经之路。
“我的渝,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庄清栩想趴在宋渝身上哭,然而还没等他往宋渝身上靠,就看到窗外站着一个娇羞的女生,旁边还有几个女生推搡着她往前。
“宋渝学长,这是我织的围巾,你能收下吗?”
宋渝其实并不认识眼前的女生,但还是礼貌地笑着说:“谢谢你,这份心意我收下了,但我想这条围巾应该更适合你。”
女生脸一红,手指摩挲着围巾说:“是吗?我明白了,那,那我先走了。”
几个女生推推拉拉、嬉笑着走远了,临了还能听到一句带着笑意的议论:“他好温柔啊,我也心动了。”
时间慢慢推进,越接近圣诞,热闹的气氛越发地浓厚,许多店铺张灯结彩,在门前立起圣诞树,学校里大家互送苹果、小礼物。
但江棠却隐隐感觉得到宋渝情绪的低落,当他想细究的时候,宋渝又很好的把情绪掩饰了起来,他跟大家一起笑,一起闹。即便如此,江棠还是能看出来,虽然他笑着,但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沉默占据了他大多数时间。
这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盯着远处的树看很久,那种孤独与落寞完全把他笼罩起来,他与周围格格不入,这样的感觉让江棠觉得很心慌。
平安夜的晚上下起了雨,刺骨的寒冷从袖口钻进身体,贴着皮肤,怎么甩都甩不掉。
宋渝受不了这种冷,晚自习下课铃声一响,他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明天就是圣诞节,班里依旧很热闹,大家都不急着走,还有人用教室里的多媒体放《Jingle Bells》。
“我先回宿舍。”
“我跟你一起走,你没带伞,外面下雨了。”
宋渝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昏黄的路灯撑起一顶朦胧的光伞,将那些细雨丝照得发亮,看着那无穷无尽的雨丝,他觉得自己的思绪也像它们一样,清晰却又杂乱,最终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暗里。
俩人并肩走在雨中,江棠把伞微微斜向宋渝那边。
“你不用这样。”宋渝注意到雨伞的倾斜,也看到了他的肩膀被雨泼湿,伸手扶正了伞。
“宋渝,你是不是很讨厌冬天。”虽然江棠是在反问,用的却是再平淡不过的陈述口吻。
“你想要问什么?”
江棠转头看向宋渝,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看清了镜片背后隐藏的悲伤,宋渝的眼眶溢满了水汽,这种情绪狠狠地攥住了江棠的心,他根本不忍心看到对方这样。他停了下来,握住宋渝的手,才发觉其掌心的冰凉。
宋渝觉得自己应该挣脱开江棠的手,可是他又贪恋这一点温暖,在这样冰冷的雨夜里,他渴望得到暖意,哪怕只是一丁点。
回到宿舍,江棠没有急着脱掉自己被淋湿的外套,而是先给宋渝冲了杯热姜茶,等宋渝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起来的时候,他才换了衣服。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薄荷吗?”
宋渝并没有等江棠回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的眼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像是难过,但又像被温柔包围着。
“我爸妈是医生,从小到大,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在家,他们曾经想过要养一只宠物陪我,可是我并不喜欢闹腾的环境。”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我坐在阳台,爸爸妈妈一左一右蹲在我的身旁,我们三个人围着一个白色的陶土盆,盆里的土被我挖出来撒了一地,他们和我一起种下的第一株植物,是薄荷。”
“去年的圣诞节是周五,我们约好了晚上要一起吃大餐,那天爸爸休息,打算去医院接妈妈之后再一起来学校接我。放学铃声响了很久,班上的同学一个一个走光了,我以为他们只是路上堵车。”
“那时我没带手机,天很快暗了下来,还下起了雨,我觉得内心很不安,去找了值班的老师,让他帮我打电话给他们。”
说到这里,宋渝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试图把所有的酸楚都咽回去。江棠不忍心让宋渝继续说下去,他拿掉他手中的杯子,抹掉他眼尾的湿意,把他拥入怀中,他想说点什么,可是语言是如此匮乏的东西。
宋渝在他耳边继续叙说着回忆里的痛苦,他的妈妈俞瑶接诊的最后一个病人是一个杀猪的屠夫,几经治疗却没有好转,换了好几个医生,最后到了俞瑶这里,其实屠夫已经不想继续治疗下去了,钱已经花光了,老婆孩子也走了,他来这里不是寻求治疗,只是来拉一个医生陪葬。
他是个屠夫,他太懂得哪里是致命伤,太懂得刀子应该捅进哪里,俞瑶看到身上的刀被拔出来的时候,人都是懵的,周围都是尖叫声,乱糟糟的世界在她眼前一点点褪去颜色。
但是屠夫并没有收手,宋世钧赶来刚好看到妻子倒在血泊中,那一刻他只想护着她去急救,他没有看到背后的刽子手。
“我讨厌寒冷、讨厌湿漉漉、讨厌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江棠无法想象宋渝是如何度过那一天,他感受到肩膀传来的潮湿,心被揪紧了,他轻拍着宋渝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阿姨在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刻,依然在面对她的病人,她是一位最好的医生。”江棠顿了顿,声音无比肯定,“叔叔在那一刻,选择了做一位最好的丈夫,他们在那场变故里,都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你把这一切告诉了我,你也做得很好。不要怕,宋渝,我在这里。”
其实宋渝很少哭,小时候他就不爱哭,他觉得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知道即使掉了眼泪,也不能让一切回到原点。他不需要怜悯与同情,他只是在这个寒冷的雨夜,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圣诞节当天依旧下着连绵不绝的小雨,寒冷好像无时无刻在侵袭着人们的身体与神经。
宋渝请了个假,和宋书清、林华茗一起去了趟G市。
冬日的墓园,笼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之中,每一块大理石墓碑都被这场雨洗刷得更加庄严肃穆,宋渝一手撑着黑伞,一手抱着一束茉莉花,那是俞瑶最喜欢的花。他驻足于一块碑前,宋书清和林华茗站在他身后。
宋渝看着那雨水正顺着碑面滑落,像无声的泪水,他蹲下,放下手中的花,从兜里掏出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擦干碑面的水珠。在一片冰冷与灰蒙之中,唯有照片上两个人的笑容是鲜活的、明亮的,像一股暖流一般撞入了来人的心口。
逝者永逝,但笑容不会褪色,那笑是一道微弱却又坚韧的光,顽强地诉说着生命曾有过的热度与欢欣。
宋渝温柔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手指轻轻拂过照片,在心里默默诉说着转学后的一切,他相信他们听得到他说的话,他也相信,父母会一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