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如潮,在忘心池外翻卷不息,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嘶鸣着不肯放行。
苏云清踏出石门的那一刻,脚底触及冰冷岩地,心口却骤然一烫——那团青莲丹火并未熄灭,反而如呼吸般与他血脉同频,静静燃烧,不喧不响,却固执地宣告着存在。
他站在深渊边缘,灵台空茫如雪原,连“我”字都模糊不清。
过往的记忆像是被风雪掩埋的足迹,深浅难辨,唯有一缕执念盘踞心间:火不能熄。
谢无渊一步横移,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剑气自他周身蔓延而出,凝成一道银光屏障,将翻涌的黑雾尽数逼退。
那剑意凛冽如霜,却在触及苏云清时微微一软,悄然绕行,只为护他周全。
玉环第九槽“心渊”符文忽地微震,竟自行浮现于苏云清掌心,勾勒出一道极简的“生”字印——线条古拙,却蕴着不容置疑的生机。
那是他此刻唯一记得的符号,也是他灵魂深处最后的锚点。
“生……”他低声呢喃,指尖轻抚那印记,仿佛触到了某种遥远的回响。
赤鳞盘踞在他身侧,鳞片泛着幽红光泽,蛟尾轻轻一扫,推了推他的小腿,低吼如风中呜咽:“走,回家。”
声音并不清晰,却直抵心神。
苏云清怔了怔,竟觉得这二字如暖流灌心,仿佛真有一处屋檐,等他归去。
池畔,柳扶风跪伏于地,残令碎片深深嵌入心口,鲜血顺着衣襟蜿蜒而下,在石面上绘出诡异的纹路。
他双目大睁,灵视全开,瞳孔中映出三百年前的归墟之巅——
风雪漫天,青冥宗主立于断崖之上,手中托着两团跳动的火光。
一缕丹火融入玉佩,一缕剑意沉入剑胎。
他将双婴并置于寒玉匣中,低声如谶:“唯‘生’字令主与‘誓’字剑魂,可逆天道之垢。”
画面戛然而止。
柳扶风猛然撕下胸前残布,将最后一块令片吞入腹中。
血从嘴角溢出,他却仰头嘶声大笑,笑声中竟带解脱:“原来你们不是解药……是新的天道!”
话音落,残令彻底粉碎,化作血雾蒸腾。
他双目流血,视线却死死钉在苏云清背影上,唇齿颤抖,一字一顿:“这一局,我押你赢。”
风过,血雾散。
苏云清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撞了一下心门。
他不懂这痛从何来,也不知那跪地之人是谁,可那句“押你赢”,却像一颗火种,落入了他荒芜的识海。
就在此时,赤鳞突然仰头咆哮,蛟爪重重拍击地面。
一声闷响如雷贯地,震起一圈血色涟漪——那是蛮族祖地的“血脉共鸣术”,唯有以血祭唤魂,方能唤醒沉眠的战士。
地面微颤。
尉迟烈的石像伫立在阵心,早已凝固千年,眉心一道裂痕如泪痕般垂落。
可就在血光涟漪扩散至他足下时,那石像的指尖忽然轻颤了一下。
一滴血火,自眉心渗出。
那火不炽不烈,却带着蛮荒初开的厚重气息,顺着地脉奔涌而至,最终滴落在苏云清足边。
火光微闪,竟如心跳般搏动一瞬。
刹那间,玉环“心渊”符文轰然暴涨!
金纹自掌心蔓延至手臂,苏云清心头猛地一震——
他“听”到了。
不是耳闻,而是神识深处炸开的一声咆哮,遥远如隔世,却字字如雷:
“护住点火的人,路才不会黑!”
那声音粗粝、炽烈,裹挟着血与火的气息,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的誓言。
苏云清不知他是谁,也不知他为何而战,可就在那一瞬,他竟本能地点了点头,如同回应某种亘古的契约。
风忽然静了。
黑雾退散,深渊尽头浮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阶梯,通往天道之渊的入口。
那里幽暗深邃,仿佛藏着万古之谜,也藏着最终的审判。
谢无渊始终未语,目光却一寸寸扫过苏云清的脸。
他看得极深,极静,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每一丝恍惚、每一缕茫然都刻入魂中。
他察觉到了——苏云清的脚步微顿,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灵台仍在重建,记忆的雪原上,火种虽燃,前路未明。
剑尊眸光微敛。
下一瞬,他忽然收剑入鞘。
清越的剑鸣归于沉寂。
他反手握住苏云清的手,掌心相贴,剑气自他指尖缓缓渡入对方经脉。
那剑意不再凌厉,反而如低语,如抚慰,如一道无声的誓约,在血脉中悄然流淌。
谢无渊的剑气如丝,缓缓流入苏云清的经脉,温润却不容抗拒。
那一瞬,不是攻伐,不是守护,而是唤醒。
苏云清指尖猛地一颤,仿佛有千万根细针自魂魄深处刺出,又瞬间化作暖流奔涌全身。
他的识海本是一片雪原,空茫无垠,可就在谢无渊剑意渗入的刹那,雪层之下,竟裂开一道微光——
第一帧画面浮现:寒潭边,白雪纷扬,少年蹲在冰裂处,指尖轻点水面,一尾银鳞鱼跃而出。
他笑得清澈,而远处,一道玄色身影立于松下,剑未出鞘,目光却已落在他身上。
茶烟。
第二帧:竹庐内炉火微红,师尊轻拂袖,茶香袅袅升腾。
那日他说:“云清,丹道在心,不在方。”话音落时,窗外有人静立,黑衣染霜,是谢无渊。
他不曾进门,只在风雪中站了一夜。
陈伯扛着米袋跌进院门,咧嘴大笑:“小神仙,今岁新米,给你留了一斗!”苏云清接过,道了声谢,转身却见院墙上一道剑影一闪而逝——那人总在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他琐碎的人间。
阿芜踮脚摘下一朵野樱,塞进他掌心:“哥哥,这花像你。”春风拂过山谷,花瓣纷飞。
而山道转角,谢无渊驻足片刻,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粉白,凝视良久,才悄然收进袖中。
一幕幕,无声流淌。
不是记忆归还,而是被记得的人,将他的存在刻进了自己的魂里。
苏云清呼吸微滞,眼底泛起薄雾。
他忽然明白——为何丹火不熄,为何“生”字烙心,为何赤鳞唤他“回家”。
原来从始至终,他并非一无所有。
有人在他失忆之前,早已将他的一切,以剑为笔,以魂为纸,一笔一划,铭记得彻骨。
“……是你。”他终于轻声开口,嗓音微哑,却如初春解冻的溪流。
话音落,心口那团青莲丹火轰然炸开!
火焰呈碧青色,纯净如初生之息,自他胸膛蔓延至指尖,又腾空而起,化作一道火环席卷四周。
忘心池的黑水剧烈翻腾,发出凄厉嘶鸣,如同被灼烧的怨魂,转瞬蒸发殆尽,只余一圈焦黑的池岸,静静诉说着过往的侵蚀。
风止,雾散,天地为之一清。
深渊尽头,石门之前,一道虚影悄然浮现——白衣胜雪,眉心一点朱砂,正是苏云清师尊玄霄子临终前的幻象。
他望着眼前二人,目光复杂,似欣慰,似悲悯,终化作一声低语:
“双魂若契,天道为证……此火可燃尽虚妄,照亮归途。”
他顿了顿,声音忽沉,如谶语落下:
“但此火,亦可焚天。”
话音未散,虚影如烟消散。
石门上古老符文逐一亮起,青铜巨门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开启。
门后,混沌翻涌,气流如刀,隐约可见一座巨大的石碑倒悬于虚空,碑面刻字模糊,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苏云清望着那门,虽记不得过往,却本能地抬手——掌心青莲火跃然燃起,火焰轻舞,映亮他眼底的坚定。
“火在,”他轻声道,“门就该开。”
风骤起,火猎猎作响。
谢无渊依旧握着他的手,未松分毫。
两人并肩而行,踏入那混沌之门。
身后,石门轰然闭合,震得深渊颤抖,碎石簌簌坠入不见底的黑暗。
而在渊底最深处,一片死寂之中——
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漆黑如渊,却映着一点跳动的火光,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