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裂缝之后,天地失声。
那道幽深裂口悬于半空,如天之伤口,混沌气流从中翻涌而出,裹挟着远古的呜咽与低语。
裂缝之下,一座残破古桥自虚空中浮现——断魂桥。
桥身横跨忘川深渊,由无数残骨与星砂铺就,每一块骨片都刻着模糊的名字,似曾属于某个早已湮灭的魂魄。
星砂闪烁不定,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呼吸。
桥下是无底的黑渊,寒雾升腾,隐约可见沉浮的残影,似有万千冤魂在无声嘶吼。
忘川老妪立于桥头,无面无目,唯有一袭灰袍随风轻荡。
她手中青铜铃轻摇,铃声清冷如雨滴石阶,一声一声,敲在众人灵台之上。
“九人九阶,一步一忆。”她声音空寂,仿佛从地底传来,“忘者坠渊,存者通天。”
风止,火熄,连归墟的震颤也悄然平息。
众人伫立桥前,皆觉心神被无形之力牵引,识海微颤。
苏云清站在最前方,掌心仍残留着方才双火交融的余温。
他低头,看见自己紧握的玉佩,第九槽“心渊”符文正微微震颤,如同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
那震动细微却执拗,像一颗将熄未熄的心跳。
他忽然想起师尊临终前的话:“云清,有些记忆不是用来记住的,而是用来活着的。”
忘川老妪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他身上。
那双看不见的眼,却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抵魂魄深处。
“你怀火而行,最易焚心。”她轻声道,铃声再响,“记取最痛者,方能不忘所爱。”
苏云清心头一震。
他懂这句话的意思——越是执念深重之人,越容易被桥中幻境吞噬。
而他体内丹火炽盛,心火更因与谢无渊共鸣而愈发汹涌,若不能守住本心,只需一步,便可能神识崩散,坠入忘川。
可他不能退。
谢无渊就站在他身侧,银发垂落,金眸冷寂。
自方才阵法激活后,他便一直沉默,唯有眉心那道血痕隐隐发烫,像是某种封印正在松动。
苏云清知道,那不是伤,是“三千浮屠”之毒在识海深处扎根的烙印。
他悄悄将玉佩贴入袖中,指尖轻抚符槽。
熟练度面板在识海中浮现:【心渊丹诀】——当前进度:78%。
还差最后两成,便可圆满。
可他知道,真正的圆满,不在重复千遍的炼药,而在此刻,能否以心为炉,炼出不灭之忆。
“我先走。”苏云清低声道。
谢无渊抬眼看他,眸光微动。
“你不必……”
“但我必须。”苏云清打断他,声音轻却坚定,“你是剑尊,可若连你都陷于幻境,谁来护我们出去?而我——”他顿了顿,唇角微扬,“我有火,也有记忆。”
他踏上第一阶。
刹那间,天地翻转。
灵识如被抽丝剥茧,过往画面纷至沓来——师尊咳血倒地,手中丹方尚未写完;深山雪夜,他独自守着药炉,等一个人归来;还有那一日,寒潭边上,银发男子执剑而立,眉目冷绝,却在接过他递出的解毒丹时,指尖微微一颤。
这些记忆灼热如火,却又痛得锥心。
他咬牙前行,踏上第二阶。
桥身轻颤,星砂骤亮。他听见身后有人踏上桥面——是柳扶风。
这位沉默寡言的守誓人,悄然落于第三阶,指尖悄然凝出血丝,轻轻划过桥基阵纹。
动作极轻,无人察觉,唯有苏云清余光一扫,心头微沉。
他在做什么?
可不等细想,桥身忽生异变。
寒雾自深渊升腾,瞬间笼罩整座断魂桥。
雾中幻影丛生,有哭有笑,有别离,有重逢。
谢无渊脚步猛然一顿。
他眉心血痕骤然裂开,一缕黑气渗出,顺着额角蜿蜒而下。
他抬手按住太阳穴,指节发白,金眸中浮现出百年前的画面——
寒潭孤影,大雪纷飞。
他独坐潭边,剑横膝上,毒火在经脉中肆虐,灵台如坠冰窟。
无人来探,无人问津。
宗门称他为剑尊,却也将他视为灾厄。
那一夜,他几乎拔剑自尽,却被一道清润声音止住。
“你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画面模糊,那人面容不清,唯有青衣一角,随风轻扬。
现实中的谢无渊呼吸一滞,识海剧烈震荡。
至第五阶,幻境彻底吞噬神智。
他看见自己毒发失控,剑光横扫,挚友挡在身前,胸口绽开血花。
那人倒下时却含笑:“谢兄……替我看看春来。”
“不——!”谢无渊低吼,猛然拔剑,剑锋直指苏云清咽喉。
“谢无渊!”沈砚之欲阻,却被剑气震退数步,嘴角溢血。
尉迟烈怒吼扑上,却被地底突起的锁链缠住双足,动弹不得。
苏云清却站在原地,未退半步。
他望着那双被痛苦与执念淹没的金眸,心如刀割。
他知道,此刻的谢无渊已分不清现实与幻象,若强行唤醒,只会神识俱裂。
唯有……共燃心火。
他闭眼,将玉环贴于谢无渊心口,指尖轻颤,引动【心火共燃】。
刹那间,他主动撕开自己的记忆之门——
师尊煮茶时的轻咳,陈伯赠粮时的憨笑,阿芜在山门前摘花的笑语,还有那夜寒潭,雪中执剑的孤影……
点点微光,自他心脉涌出,顺着玉环流入谢无渊识海,如星火燎原,撕裂黑暗。
桥身剧震。
玉佩第九槽“心渊”骤然一亮,符文流转,似有尘封之忆,正悄然苏醒——谢无渊的剑尖微颤,冷光映着苏云清平静的眉眼,那一瞬,仿佛时间凝滞。
金眸深处,冰封万载的寒潭终于裂开一线,有光渗入,微弱却执拗。
玉佩第九槽“心渊”骤然炽亮,符文如活物般流转回旋,竟自行牵引出一段尘封百年的记忆——
风雪漫天,天衍山门之下,一位青衣丹修怀抱襁褓,衣袂染霜,步履踉跄。
他跪在祖师碑前,声音沙哑而坚定:“此子命格异于常人,天生煞体,万毒侵骨,唯‘生’字令主可解。我以残魂封印其识海,望贵宗代为护养……待‘心火’现世,自有归途。”
祖师沉默良久,终是接过婴儿。
那孩子双目紧闭,眉心一道暗红血痕,如烙印深深刻入魂魄。
青衣人起身,未回头,只将一枚玉佩轻轻置于雪地,转身走入风雪深处,身影渐消于苍茫。
苏云清猛然睁眼,呼吸一滞。
那背影……那玉佩的纹路……与他怀中这块,竟有七分相似!
更与师尊临终前袖中滑落的残影重叠成一线!
他喉头滚动,低语如碎玉:“师尊……你早知道?你早就知道他会中毒,知道我会来,知道……我们终将在此相遇?”
心口剧痛,不是来自剑锋,而是记忆深处那一根无形的线,骤然绷紧。
原来从百年前起,命运的丝线便已悄然织就,而他与谢无渊,不过是沿着前人血泪铺就的路,一步步走向彼此。
桥身轰然一震,第七阶缓缓浮现,血纹如脉搏跳动,自桥基蔓延而上。
谢无渊识海仍在翻涌,幻境未散,过往的背叛、孤寂、挚友之死仍如毒蛇缠绕神智。
他执剑的手未落,却也未收,仿佛在现实与幻象的夹缝中挣扎。
苏云清没有退。
他抬起手,指尖轻触那冰冷剑锋,一点血珠自指腹渗出,顺着剑脊滑落,滴入玉环中央的凹槽。
“心渊”符文应声而爆,光芒如朝阳破夜,照彻忘川深渊!
那一瞬,玉佩与心火共鸣,苏云清的所有记忆——师尊的叮咛、山间的守候、寒潭边递出的第一枚丹药、谢无渊第一次接过药时指尖的轻颤——尽数化作暖流,涌入谢无渊识海。
幻象崩塌。
谢无渊瞳孔剧烈收缩,金眸中浮现出清晰的画面:雪夜寒潭,青年执丹而来,青衣微湿,眉目温润,轻声道:“你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张脸。
剑,终于缓缓入鞘。
他抬手,指尖轻抚过苏云清眼角未干的泪痕,动作生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珍重。
声音沙哑,却清晰如钟鸣,穿透寒雾:“……我记得你。”
桥身骤然稳固,星砂不再闪烁,残骨沉寂,仿佛整座断魂桥都在回应这一声低语。
沈砚之怔立原地,执法令在掌心微颤——心魔桥上,无人能保全记忆,更无人能在幻境中相认。
可他们做到了。
柳扶风低头,指尖血痕已干,尉迟烈怒吼着挣扎锁链,却在听见那句话时,猛然静默。
忘川老妪轻摇青铜铃,铃声悠远。
“火已燃过魂,此桥……通了。”
风起,雾散。
桥的尽头,深渊之上,浓雾翻涌如潮。
一道赤红鳞光自忘川渊底缓缓升起,似有巨物苏醒,无声低吼,震动虚空。
而尉迟烈的身躯,已开始化作石像,唯有一缕血火,仍在阵心熊熊燃烧,如不灭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