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雾气在井口上方翻涌成漩涡,苏云清的玄色衣摆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垂眸望着脚下新露出的井口——青黑石质,边缘刻着八个扭曲符文,其中第七字“轮”泛着幽光,第八字的位置却空着,像被利刃生生剜去,露出底下暗红的石茬。
“缺个‘终’字。”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叹。
方才铁面差那句“哥哥”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此刻却被井底传来的腥气顶得发闷。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幽蓝的光丝,那是心灯第九字“心”裂出的命线,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
怀里的命格残页突然灼了一下,苏云清这才想起孟婆子塞给他时的动作——那老妇布满皱纹的手在他掌心按了按,沙哑的声音混着冥币燃烧的焦味:“小友要的因果,都在这血里了。”他慌忙取出残页,暗红字迹在阴风中浮起,像活过来的蚯蚓:“谢无渊,本源命格三分:一镇孽镜,一沉轮回,一锁忘川。契未断,魂难归。”
“原来如此。”苏云清攥紧残页,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谢无渊身中“三千浮屠”时的痛苦、每次毒发时破碎的灵力、还有那枚总在他丹炉前发烫的命契碑——原来都不是无妄之灾,是有人将他的命格拆成了碎片,锁在幽冥最阴毒的三处。
井底突然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苏云清睫毛一颤,将残页收进袖中。
他解下腰间玉瓶,却又顿住——普通灵血镇不住轮回井的怨气,孟婆子的残页里还夹着半片干枯的血叶,叶脉间凝着暗红的咒文:“以心头血祭,引命火归位。”
指尖缓缓抚上心口。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疤,是幼年替师尊试药时留下的。
苏云清深吸一口气,咬破舌尖尝到血腥,却又摇头——不够,要最纯粹的心头血。
他从袖中摸出淬过冰魄草的细针,针尖抵住心口位置,手却抖得厉害。
“阿芜。”他闭了闭眼,轻声唤道。
眼前闪过谢无渊毒发时的模样:银发散在雪地里,眉峰紧蹙,喉间溢出的血沫都是黑的;又闪过那人用剑鞘挑起他下巴时的眼神,冷得像千年玄冰,却在他递出丹药时,悄悄软了半分。
针尖刺入肌肤的瞬间,痛意顺着血脉炸开。
苏云清闷哼一声,血珠坠下时带起一串暗红的线,精准落进井口。
“轰——”
井底的哀嚎声突然炸响,像千万人同时在耳边尖叫。
苏云清踉跄后退两步,玄色衣摆被血浪溅湿,那血浪竟泛着妖异的紫,翻涌间浮出三块残碑虚影:第一块刻着“孽镜台”,第二块刻着“轮回井”,第三块被黑雾裹着,只露出“忘川”二字。
心灯在他怀中剧烈震颤,第九字“心”突然迸出刺目的幽蓝光芒。
苏云清眼前一黑,神识竟被拽进了某种幻境——
雪色的山顶,银发幼童被按在祭坛上,周身缠着泛着金光的锁链。
他的魂光像团幽蓝的火,正被三把刻着“孽镜”“轮回”“忘川”的匕首生生割裂。
幼童的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坑。
“阿芜……”苏云清喉间发紧,想去抱那孩子,手却穿过虚影。
更让他震惊的是,那被割下的半团魂光,竟飘向了他掌心的玉环——那是师尊临终前塞给他的祖传玉佩,此刻正泛着温暖的光,像在回应那缕魂光。
“三息!取碑影!”
尖锐的叫声刺破幻境,苏云清猛地回神。
只见墨殇的残魂正撞向井口的禁制,他的身体半透明,判官笔上的金漆正在剥落,笔锋处凝着血字:“三息!”
“墨殇!”苏云清瞳孔骤缩。
他记得这是幽冥阁的判官笔灵,上次见面时还能化出完整人形,此刻却只剩半截身子,像被什么啃噬过。
墨殇冲他笑了笑,嘴角裂开的缝隙里漏出黑雾:“小友……替我看看那碑……”
话音未落,判官笔突然**,金红的火焰裹着墨殇的残魂,“轰”地撞碎了禁制。
井口的血浪猛地一滞,苏云清抓住这瞬间,心灯向前一送——
幽蓝的光瀑裹住中央那块残碑,碑文在光中显形:“双心契·初源版。执灯者:苏。守护者:谢。契成之日,灯燃魂不灭;契断之时,灯碎命归尘。”末尾的手印让苏云清如遭雷击——那是青冥宗初代宗主的印!
他幼年在宗谱上见过拓本,绝对不会认错!
“叮——”
禁制回压的声音像古钟轰鸣,苏云清的神识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正要后退,却见雾中走出个无面鬼童,身上穿着褪色的红肚兜,手里举着盏残灯。
灯芯处有幽光流转,竟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灯主,我在等你。”鬼童的声音像两块石头相碰,刺耳却清晰。
他将灯递到苏云清面前,灯芯处的光突然大盛——那哪是灯芯?
分明是块刻着“苏”字的青冥命牌!
苏云清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他记得七岁那年,师尊说他命牌在采药时遗失了,为此还在山脚下找了三天三夜。
此刻命牌上的纹路却清晰如新,连边角的磕痕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这是……”他颤抖着接过灯,指尖触到灯底时,刻字突然浮现:“灯燃时,契重生。”
心灯在怀中发出清鸣,第九字“心”的幽蓝光丝“唰”地缠上残灯,竟在两者间架起一座光桥,直通井底的残碑虚影。
苏云清望着那座光桥,突然想起方才幻境里幼童的眼泪,想起谢无渊每次服下他丹药时,眼底闪过的那丝极淡的依赖,想起铁面差摘下面具时说的“哥哥”……
“原来……我们早就签过契。”他低声呢喃,喉间泛起咸涩。
残碑虚影顺着光桥缓缓上浮,就要融入心灯。
井底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春风拂过百年冻土:“第一百零一次轮回——开始了。”
苏云清的瞳孔骤然收缩,心灯与残灯的共鸣突然变得尖锐,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光桥冲进他识海。
他踉跄两步,膝盖重重磕在青黑的井沿上,喉间一甜,鲜血喷在残碑虚影上。
“噗——”
鲜血未落,残碑已彻底融入心灯。
苏云清的意识开始模糊,却还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像在应和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他望着掌心的青冥命牌,忽然想起师尊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云清,你要找的答案,不在丹经里……”
此刻,他终于懂了。
心灯在他怀中剧烈震颤,第九字“心”的裂纹里,溢出更浓的幽蓝光芒。
苏云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命牌,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光丝,钻进了他的心脏——那是一缕极淡的、带着剑气的魂光,像谢无渊平时握剑时,指尖残留的冷意。
“阿芜?”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井底的雾气突然散尽,月光从黄泉上空漏下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苏云清望着心灯,望着命牌,望着腕间的幽蓝命线,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心疼,还有一丝期待——像在等一个分别了百年的人,终于要回到他身边。
下一秒,心灯的光芒突然暴涨,苏云清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井边。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残灯里传来的轻响,像极了谢无渊平时拔剑时,剑鞘与剑身相碰的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