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割过云梦泽边缘的残垣断壁。
药庐早已倾颓,只剩几根焦黑梁柱撑着破碎屋檐,在风中簌簌作响。
檐角残雪被卷起,如碎玉般洒落满地。
谢无渊靠坐在阵心石台上,黑袍凌乱,剑意沉寂如死水,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心口那道贯穿的剑印,曾是震慑万宗的战痕,如今却黯淡如灰烬,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苏云清跪坐于他身侧,指尖轻抚其腕脉,神识如丝,小心翼翼探入对方经络深处。
那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命火,正随呼吸明灭,像极了风中残烛,只一线未断。
就在他心头一紧时,腰间玉环忽地一震。
第九槽“启”字金光骤然暗沉,继而浮现出一行血色古篆,如烙印般浮现于虚空——
【命轨断裂,双心契将崩,唯‘双心同燃’可续】
苏云清瞳孔微缩,指尖猛地一颤。
他知道这“双心契”并非寻常契约,而是当年在心镜试炼中,两人以神魂为引、心火为誓缔结的命轨共鸣。
彼时谢无渊一句“我的命,只交给你一次”,便已悄然锚定了彼此的命途。
如今命轨将断,意味着若不逆转,谢无渊不仅命火将熄,连魂魄都将被天道收回,永堕轮回之外。
他翻出怀中半卷残破丹经——《青冥母经》的最后一页,指尖拂过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字迹。
又取出从藏经阁秘录中拓下的符文残片,一张张摊开在身前。
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却专注的脸。
忽然,一行小字跃入眼帘:
“心火鼎者,非金非玉,乃情志所聚,以真心为薪,以共誓为火引。燃者必**其心,承者若未应,火即灭,薪成灰。”
苏云清呼吸一滞。
原来所谓“心火鼎”,根本不是外物,而是以心为炉、以血为引的献祭之阵。
要点燃命火,需有人自愿剖心为薪,再由命定之人以“愿”为火引,方能重燃。
他缓缓闭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初遇时,谢无渊站在风雪中,剑锋抵着他咽喉,而他颤抖着递出一枚丹药;雪峰之上,暴雨倾盆,两人共撑一伞,谢无渊将他护在内侧,自己半身湿透;心镜试炼中,他坠入深渊,是谢无渊逆命而行,破阵而来,只说了一句:“换我来接你。”
这些记忆,早已不是过往,而是刻进骨血的命轨。
“我早就不怕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如叹息,“怕的是你再也醒不过来。”
阿芜伏在角落,九尾蜷缩,额心丹心印记微亮,她“看”见了谢无渊体内那缕命火,细若游丝,摇摇欲坠。
她低鸣一声,声音里带着狐族远古的悲悯:“执灯人,若你点燃心火,三界命轨将震,你可能承受?”
“我不问能不能承受。”苏云清站起身,将玉环系于胸前,目光如炬,“我只问,值不值得。”
子夜,玉虚禁地。
焚心殿孤悬于悬崖之上,千百年来无人敢入。
传说此地曾是上古丹尊祭命之所,殿中供奉“心火鼎”,可续断命、燃死魂,但代价是献祭者自身心火永熄。
苏云清踏进殿门,脚步未停。
殿内空荡,唯有中央一尊半融石像盘坐,石面裂痕中渗出赤红光芒,如同血脉搏动。
忽然,那石像眼窝深处,两团熔岩般的光缓缓亮起。
“百年了……”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终于有人敢以心为薪。”
火奴睁开了眼。
他并非活人,亦非器灵,而是心火鼎的守仆,由历代献祭者的残念熔铸而成。
他凝视着苏云清,熔岩般的瞳孔中映出青年平静的面容。
“鼎不在殿中。”他缓缓道,“在你敢不敢剖心那一刻。”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剑鸣骤起。
清冷月光下,白镜尘负手而立,白衣胜雪,手中“斩缘剑”寒光吞吐,剑尖直指苏云清眉心。
“若你点燃命火,三界命轨将乱。”他声音冷如寒霜,“因果逆流,众生蒙劫。我宁毁一人,不毁众生。”
苏云清站在殿心,风拂动他的衣角。
他没有后退。
“你说众生。”他抬眸,目光清澈却锋利如剑,“可你有没有问过,谢无渊的命,就不算‘众生’之一?”
白镜尘眸光微闪。
苏云清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他穿过幽谷,踏入极渊冰窟旧址——那曾是谢无渊封印魔气之地,也是他们并肩作战的第一战。
寒气刺骨,但他毫不在意。
他以玉环为引,布下残阵,将自身置于阵心。
割腕,洒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谢无渊心口剑印之上,如落花入泥。
他闭目,默念过往,一字一句,皆是真心。
玉环上,“燃”字与“誓承道”印记骤然共鸣,九道金光缠绕双身。
一道由记忆凝成的火苗,自苏云清心口缓缓升起,青白交织,纯净如初雪。
火苗轻轻飘向谢无渊,欲注入其命脉。
刹那间,剑魄金线自谢无渊体内延伸而出,如龙游虚空,命火微闪——
可就在那火苗即将相融之际,命火骤然熄灭。
风止,光散。
火奴的声音在耳边低语,沉重如叹息:“缺真心之引……不是你不够真,是他还未醒。”谢无渊睫毛轻颤,像是被风拂动的蝶翼,在那万念俱灰、神魂将散的深渊边缘,倏然睁开。
眸光如裂云之电,穿透了生死的薄雾。
他右手猛地抬起,反手扣住苏云清的手腕,五指收拢,力道沉得几乎要捏碎骨骼。
那声音自干涸的喉间挤出,沙哑如锈铁相磨,却字字清晰——
“……我愿。”
二字出口,天地骤静。
玉环第九槽轰然爆裂!
金石崩裂之声响彻夜穹,碎裂的符文如星屑飞溅,又在半空中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急速重组。
一道古拙厚重的“命”字缓缓凝成,金光冲霄,照彻云梦泽千里寒夜。
八字符文——“心渊归愿誓承道命”——环绕二人周身流转,如命运之轮终于归位,发出低沉而庄严的共鸣。
命火自谢无渊心口燃起。
一线金红自剑印深处蜿蜒而出,如蛰龙初醒,游走经脉,所过之处,枯竭的灵脉复苏,断裂的神识接续。
沉寂已久的剑意自他体内奔涌爆发,化作千重锋芒,将禁制震得寸寸崩裂,碎石如雨飞溅。
整座冰窟都在颤抖,仿佛天地也为这一缕重燃的命火而震颤。
白镜尘瞳孔骤缩,手中“斩缘剑”猛然斩下,剑光撕裂长空,直取苏云清心口——他要斩断这逆天改命的一线生机!
可剑锋触及那层流转的金光,竟如触烈阳,嗡鸣一声,反被命火灼烧。
炽焰顺剑而上,刹那燎至掌心,皮肉焦裂,黑烟腾起。
白镜尘闷哼后退,低头看去,只见剑身龟裂三寸,裂痕如血丝蔓延,再难承力。
“荒谬!”他声音发颤,“以情乱命,逆轨强燃……你不怕天道反噬?”
苏云清没有回答。
他只觉心口一空,仿佛真有一团火被抽离,烧尽了血与魂。
他踉跄跪地,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衣衫,可双臂仍死死抱住谢无渊,仿佛一松手,这缕命火便会再度熄灭。
风雪骤急。
一道黑影悄然浮现于残垣之上,是影八,披着夜色如墨,目光沉沉落在二人身上。
他身后,立着一名少年——身形挺拔,眉目冷峻,眉心一道浅痕如刀刻,正是影九,影七曾孙,新任护令辅使。
他单膝跪地,掌心托起一块温润玉片,玉色如春水,内蕴微光流转。
“护令者遗训,”影九声音低沉却坚定,“‘生’字令可稳命火三日。”
玉片嵌入玉环,“命”字光晕微微一颤,继而稳定下来,金光不再躁动,反而沉淀出几分温润生机。
苏云清低头看着怀中人——谢无渊双目微阖,呼吸虽弱却已绵长,命火虽微,却已不灭。
他轻轻抚过对方冰冷的脸颊,指尖微颤,嗓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
“你说天道不容情……可这一火,烧的是命,不是劫。”
话音落时,玉环轻颤。
“终”字轮廓,竟在“命”字余晖中缓缓浮现,虚影朦胧,似钟声自九幽深处悠悠回荡,仿佛命运之河已悄然转向,而真正的终局,才刚刚启幕。
风雪未歇,命火微燃。
可谁也没有察觉,那金红命火深处,一丝极细的血痕,正悄然盘踞于心脉核心,如毒藤潜伏,无声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