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城的晨雾尚未散尽,街市已喧腾如沸。
人影攒动间,苏云清抱着谢无渊缓步穿行,肩头压着夜雨未干的寒意,怀中之人呼吸微弱,剑魄在体内躁动不休,偶尔震出一缕金红血丝,渗入他衣襟。
他走得极稳,仿佛怀抱着的不是一位即将崩裂命轨的剑尊,而是整个摇摇欲坠的天地。
忽然,一声琵琶轻拨,如针落地。
那音极哑,极静,却直刺神魂,像是从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印的角落缓缓爬出。
苏云清脚步一顿。
说书台上,蒙面女子端坐如塑像,指尖红线缠绕琴弦,唇未启,声已出:
“金童泣血祭台前,青影无言承千年。一刃斩断双生契,谁记灯下补衣人?”
苏云清心头猛地一颤。
这调子……他认得。
那是梦中白玉高台上的低语,是幼时病榻前师尊哼过的安魂曲,是每回炼丹入定后,在灵台深处回荡的残音。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可此刻,它竟从一个盲女口中,一字不差地流泻而出。
人群嗡然骚动。
“青冥遗种将引天罚!”不知谁低声念了一句,随即如风过林,迅速蔓延开来。
苏云清垂眸,指尖微蜷。他知道,这一日终究来了。
——仙城论道在即,诸宗云集,而他,成了众人眼中的“劫数之源”。
还未走远,前方道路骤然被银甲执法弟子封锁。
玉虚宫执律使白镜尘立于论道台前,白衣胜雪,眸光如冰,袖袍轻扬,一座由九面古镜组成的阵法自地面升起,镜面流转着幽微的银光,映照人心最深处不敢直视的执念。
“苏云清。”白镜尘声音冷淡,无波无澜,“心镜照心,善恶自现。若你无愧天地,何惧一照?”
沈流玉立于其侧,目光复杂地望来,低声道:“师尊只求真相……若你无私心,何惧一照?”
苏云清抬眼,目光掠过那九面心镜,镜中光影浮动,似有万千思绪欲破镜而出。
他忽然笑了。
笑意温润,却藏着锋芒。
“若心镜照不出的谎,才算真谎呢?”
话落,他抱着谢无渊,一步踏入阵中。
刹那间,镜光暴涨。
九面心镜同时映出画面——他熬药至天明,指尖烫出水泡也不曾停歇;他以血为引,唤醒谢无渊逆乱的灵脉;他在藏经阁残卷前枯坐七日,逆溯命轨,窥见那场百年前的“逆命祭典”真相……
“你以情逆命,扰乱天序,非劫为何?”白镜尘冷声质问,声音如霜刃劈空,“天道有常,命轨不可违。你救谢无渊,实则是延缓天罚,积聚灾厄!”
苏云清静静听着,袖中玉环微震,熟练度面板悄然浮现:
【心镜阵·解析中……】
数字飞速跳动。
【当前进度:37%……58%……79%……】
他不动声色,目光却如细网,扫过每一面镜光。
他知道,真正的破绽不在人心,而在阵眼——那隐藏在镜阵核心、维系所有幻象的根源。
就在此时,一道雪白身影猛然跃上阵台!
阿芜落地无声,九尾如云展开,额心丹心印记骤然爆闪,一道赤金光束直射中央主镜——
镜中画面突变!
不再是苏云清的过往,而是白镜尘袖中隐匿的一枚血契玉碎片,正与苏云清玉环上缺失的一角完美契合!
紧接着,镜中景象再转——
风雪漫天,少年模样的白镜尘跪于断崖,怀中抱着一名青衣女子,她额心有丹纹,面容竟与苏云清有七分相似。
他仰天嘶喊,声音撕裂风雪:“若天道不公,我便焚尽命格,也要换你归来!”
全场死寂。
连风都凝住了。
苏云清瞳孔微缩。那女子……是青冥丹师?可师尊明明是男子!
他尚未细想,白镜尘已猛然抬手,一掌击向阿芜——
“妖狐乱阵,该诛!”
苏云清身形一闪,挡在阿芜身前,谢无渊仍在他臂弯中沉睡,而他目光如刃,直视白镜尘:“你说我逆天?可你当年,不也以命换命,篡改轮回?你设此阵,是要我自证清白,还是……掩盖你自己不敢面对的罪?”
白镜尘脸色骤变。
镜阵开始不稳。
苏云清闭了闭眼,熟练度面板终于跳出最终提示:
【心镜阵·解析完成。阵眼定位:地脉枯根——心灯草旧址。】
他缓缓低头,目光落向脚下龟裂的青石地面。
那里,一株早已枯死的草茎深埋土中,仅余一道焦黑根脉,形如灯芯。
他指尖微动,无声掐诀。
【丹道·灵雨润枯】——熟练度98%,仅差一步圆满。
他没有施展,只是将灵力悄然凝于指尖,轻轻点向地面。
那一瞬,无人察觉,那枯根深处,似有极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心灯,被人轻轻拨动了灯芯。刹那间,天地仿佛凝滞。
苏云清指尖轻颤,那滴凝聚了他毕生丹道修为的灵露,无声没入龟裂的青石之下。
枯死百年的心灯草根脉,在这缕生机触及的瞬间,竟如沉眠魂魄被唤醒,微微一震。
紧接着——
“啵”的一声轻响,仿佛冰层初裂,又似春雷暗涌。
焦黑的草茎自根部泛起一抹嫩绿,转瞬抽芽,细叶舒展,卷曲如初生之眸。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灵气涟漪自那株微小的绿意中荡开,像是大地深处传来一声久违的叹息。
九面心镜同时震颤,银光剧烈波动,镜面映照出的画面开始扭曲、错乱——不再是苏云清的过往,而是无数重叠的幻影:风雪中的祭坛、断裂的玉佩、一双染血的手将婴儿裹入青袍……
然后,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自中央主镜蔓延而下。
裂缝之中,浮现出一幕无人知晓的旧影——
雨夜,青冥谷深处,一座白玉祭台被雷火劈成残墟。
一名浑身是血的丹师背影佝偻着,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正踉跄离去。
那孩子额心一点朱砂般的丹纹,在电光中一闪即逝。
而祭台残碑上,刻着两个已被风雨侵蚀大半的字:守誓。
连白镜尘抬起的手掌都僵在半空。
他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见了不该存在的记忆。
“这……不可能。”他低语,声音竟有片刻的动摇。
苏云清静静望着那道裂缝中的影像,心头却如惊涛拍岸。
那个背影……是他师尊?
可为何,他会从祭台上将自己抱走?
青冥遗种、双生契、心灯草……这些碎片般的线索在他脑中疯狂碰撞,却始终差一线无法串联。
就在此时——
“心灯……亮了。”
一道低沉的嗓音,如寒潭深水,自众人身后缓缓传来。
众人猛然回头。
只见药庐方向,一道玄衣身影破雨而出,长发未束,剑意如渊。
谢无渊双目睁开,眸底金红翻涌,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一步步走来,每一步落下,地面霜雪自生,剑魄在他周身流转,竟不再暴动,反而如归巢之龙,温顺盘踞。
他目光落在苏云清身上,极轻地,唤了一声:“云清。”
只这一声,便让苏云清眼底微热。
而更诡异的是,他腕间那枚祖传玉环,第九道凹槽中原本模糊的“道”字,此刻金光大盛,宛如朝阳初升。
那光芒如活物般蔓延,竟将心镜阵崩裂后残留的幻影尽数吸入玉中。
镜面彻底碎裂前,最后一道符文浮现——
非命,非劫,非罪,而是信。
风骤止,雨微斜。
影八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城外荒原边缘,单膝跪地,声音透过灵讯符传入苏云清识海:“护令者禀报,‘信’字令已与守誓者残魂共鸣,气息指向北境——誓骨崖。”
苏云清低头看着手中玉环,那“信”字余光未散,映得他眸色深邃如夜。
他缓缓抬步,走下论道台。
雨丝落肩,凉意沁骨。
身后是无数道或质疑、或惊惧、或敬畏的目光,而前方,是未知的荒原与沉埋百年的真相。
他轻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你说我是劫?”
他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
“可这天道……才是第一个说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