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云梦泽的雾气裹着湿冷钻入衣襟。
苏云清背上的谢无渊依旧昏沉,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唯有心口那枚残破玉环贴着肌肤,不时泛起一阵极细微的震颤,像濒死之龙在深渊底部最后一次低吼。
阿芜蜷在墙角,九尾交叠成屏障,将风雨挡在外围。
她额间灵纹黯淡,却仍死死盯着谢无渊胸口的剑印——一道深嵌皮肉的暗青色裂痕,形如枯枝,却隐隐有血丝逆流而上,仿佛某种古老契约正从骨髓深处将他的魂魄一寸寸拖入轮回之外。
“他不是在沉睡。”阿芜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狐族特有的空灵回音,“是被什么拽着,往过去走。”
苏云清指尖轻轻拂过玉环第九字——“道”。
那一瞬,灼热猝然袭来。
不是火焰般的烫,而是像有根烧红的针,直接刺进神识。
他猛地一颤,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血色月轮、断裂的剑、一双被缚于祭台的手,以及……一个与谢无渊面容相似却更年轻的少年,在风雪中回望,嘴唇开合,无声说出两个字。
别来。
“……谢无渊?”苏云清低唤,指尖紧攥玉环,冷汗滑落鬓角。
陆九渊临别时的话再度回响耳畔:“仙城地脉非药源,乃祭坛。若你执意踏入,便不再是寻药,而是唤醒沉睡的命劫。”
可他不能退。
谢无渊的命火已如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燃烧寿元。
若《九转归真录》真存于玉虚藏经阁,或可逆转此局。
哪怕那是禁忌之书,哪怕开启一页便是逆天而行。
他低头看向手中《玉虚药典》——沈流玉所赠,温润如玉的笑容背后藏着几分试探,却被他用一页残方反向验证出此书确为真传。
如今,这本药典成了他混入藏经阁的凭证。
化名“青微子”,披上药童青衫,他背着昏迷的谢无渊,趁着夜雨潜入玉虚宫外巷,等待轮值交接的间隙。
阿芜化作一缕白影,悄然滑入袖中。
她残存的灵觉如细丝探出,扫过藏经阁四周符纹。
“封魂锁脉阵……”她传音入脑,“每一重禁制都在压制记忆波动,这里不只是藏书之地,更是封印之所。”
苏云清眸光微敛。脚步却未停。
他绕至偏门,借药童身份通过灵验阵盘,踏入阁内。
高耸书架如林立碑石,层层叠叠堆满古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淡淡药气。
然而越是深入,越是寒意逼人——那不是温度的冷,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压抑,仿佛整座藏经阁都在沉默地警告:止步。
可玉环第七字“道”忽然金光微闪。
他心头一震,低头看去,光芒投射在脚下青砖之上,竟映出一道隐秘纹路:九曲回环如血脉蜿蜒,中央一点如心搏动,边缘分出两道细线,一金一青,如双蛇缠绕,交汇处刻着半阙残文——
……命契永锢,魂归不返。
苏云清呼吸一滞。
这图案……与谢无渊心口剑印完全吻合!
他缓缓跪地,指尖轻触阵眼所在。血珠从指腹沁出,顺着砖缝滑落。
滴答。
刹那间,地底嗡鸣如雷。
整座藏经阁仿佛活了过来,书页无风自动,符纹逐一熄灭又重燃。
脚下阵图骤然亮起,金青双线流转,幻影浮现——
百年前,仙城祭坛。
白玉台染血,两名婴孩并列其上。
一名金瞳婴孩啼哭不止,周身紫气翻涌;另一名青衣婴孩双目紧闭,眉心却有一丝微弱跳动,似魂光未散。
玄袍玉冠之人缓步而出。
正是年轻时的白镜尘。
他手持一柄无锋古剑,剑身铭刻“承命”二字。声音低沉如咒:
“金承天命,青代劫生,血祭双心,命锁归途。”
刀光落。
金婴哭声戛然而止。
青婴眼角,缓缓滑下一滴血泪。
苏云清脑中轰然炸开!
那滴泪仿佛落在他心上,痛得几乎窒息。
一股远古怨念顺着玉环涌入识海——不是仇恨,而是无尽的孤独与不甘,像有人在时间尽头嘶吼,却被命运生生掐断咽喉。
“啊——!”他抱住头,跪倒在地,冷汗浸透衣衫。
玉环剧烈震颤,第七字“道”裂开一道细纹,而第九字“同”竟微微发烫,似要回应那百年前的誓言。
幻象消散,雨声重归耳畔。
藏经阁恢复死寂,唯有地砖上的阵图仍残留微光,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
苏云清喘息着抬头,眼中却燃起前所未有的清明。
原来如此……谢无渊从来不是被毒所困。
他是被命轨钉死在百年前那一刀之下,以魂代劫,永世不得超脱。
而自己手中的玉环……
忽然,檐外雨声一顿。
一道苍老的声音穿透雨幕,轻得像落叶拂地:
“你手中之环,原是‘心灯’。”
苏云清猛然回头。
阁外屋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身影。
灰袍蔽体,双目覆纱,手持一根枯竹杖。
那人面向藏经阁,盲眼仿佛穿透层层禁制,直视他手中玉环。
“当年青冥宗主以自身魂魄为芯……”明夷子的身影如烟消散在雨幕深处,只余那一句“双心同燃”悬于湿冷的空气里,像一缕未熄的余烬,在苏云清心口缓缓灼烧。
他扶着书架边缘,指节泛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神识中那股远古怨念虽已退去,却留下一道裂痕般的空洞,仿佛有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从玉环深处苏醒。
他低头凝视手中残环——第七字“道”上的裂纹仍未愈合,而第九字“同”却隐隐发烫,如同回应着某种跨越百年的呼唤。
“双心同燃……”他喃喃,指尖轻抚玉环表面那细微的纹路,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丹药能解的劫,也不是功法可破的困。
这是命轨本身刻下的烙印,是被强行扭曲的因果链上,唯一未曾断裂的一环。
而他与谢无渊,早已被这枚玉环,系在了同一条命途之上。
藏经阁内重归死寂,唯有地砖上残留的阵图微光仍在流转,映出那金青双线缠绕的轨迹,宛如血脉搏动。
苏云清缓缓站起,将谢无渊轻轻安置在角落避风处,又以阿芜残存的灵力布下一道隐匿结界。
他不敢再翻阅任何典籍,生怕再触动更深的封印——可就在此时,玉环第九字“道”忽地一颤,一道金光自环中垂落,如丝如缕,竟穿透层层屋檐,直指阁外。
苏云清心头一震,循光而去。
推开侧门,冷雨扑面。
院角石台之上,一盆枯死百年的心灯草静立其中。
焦黑根茎蜷缩如死灰,叶片尽碎,早已无人记得它曾是仙城古祭中的引魂之物。
可那道金光落下的一瞬,异变陡生——
焦土微动。
一缕极细的嫩芽,自腐根深处破土而出,青翠欲滴,竟在雨中舒展如初生之瞳。
紧接着,草叶缓缓展开,形如灯芯,顶端一点微光跃动,随即引动周遭灵气回旋成涡,竟在夜雨中凝成一道小小的灵旋,嗡鸣低响,似有魂语轻诉。
苏云清怔立原地,呼吸几乎停滞。
这不是复苏,是唤醒。
是玉环在回应——回应那百年前被斩断的命契,回应那滴血泪所承载的执念。
而此刻,整个玉虚宫仿佛被这异象惊动。
远处钟声骤起,灵光纷闪,显然已有长老察觉异常。
他来不及多想,刚欲退入阁内,身后却传来一声冰冷质问,如霜刃破空:
“青冥遗种,扰乱命轨,可敢自证清白?”
苏云清转身。
白镜尘立于雨中高台,玄袍猎猎,目光如刀。
他身后数位长老列阵而立,灵压隐隐成合围之势。
四周修士闻声聚来,议论如潮。
“那是……心灯草?传闻中引渡命魂的神草?”
“他做了什么?竟令死物复生?”
“青微子?不过一介药童,怎会持有命器?”
苏云清沉默不语,只将玉环紧握于掌心。
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若否认,便是欺瞒;若承认,便是逆天。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藏经阁内,一道剑意骤然冲天而起!
黑袍翻飞,谢无渊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
眸底无波,却似万古寒渊倒映星河。
他缓缓站起,一步踏出,剑意如潮压顶,整座仙城仿佛都在这一刻凝滞。
他目光直锁白镜尘,声音冷得如同自九幽传来:
“你,不配提‘道’。”
全场死寂。
雨丝悬空,灵气凝滞,连那心灯草上的微光都为之暴涨一瞬。
苏云清回头望他,只见谢无渊虽仍虚弱,眉心剑印隐隐作痛,可那双眼中,却似有某种沉睡已久的意志彻底苏醒——不是记忆,而是命轨本身,在回应那枚玉环的召唤。
论道风波暂歇,众人退去,唯余疑云密布。
苏云清扶着谢无渊,悄然退往城西药庐。
夜雨未停,檐下积水成洼,倒映着半轮昏月。
忽然,一阵幽幽琴声自外传来。
不属人间曲调,似从记忆深处浮起。苏云清抬眸望去——
檐下石阶,不知何时坐了一盲女,素衣如雪,指尖红线缠弦,轻轻拨动。
她唇边微启,低唱:
“灯未灭,魂未归,一念回,百劫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