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影 第1章 夜

夜色，像泼翻的墨，沉沉笼罩着这座城市最高档的住宅区。一扇落地窗隔开了外界的喧嚣与清冷，窗内，只余一盏氛围灯在墙角氤氲开温暖的光晕。

林允晨蜷在宽大的沙发里，剧本摊在膝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播放着无关紧要的夜间新闻。她的视线，时不时地飘向墙壁上的挂钟。

十点一刻。

她放下剧本，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向开放式厨房。冰箱门打开，冷气携带着明亮的光涌出，映亮她没什么表情却精致得过分的侧脸。里面的食材码放得整齐有序，如同她给外界留下的印象——一丝不苟，界限分明。

取出鲜虾，解冻，去壳开背，挑掉虾线。动作熟练流畅，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节奏感。嫩绿的西蓝花被掰成小朵，胡萝卜被切成均匀的薄片，香菇伞盖上也划出了十字花刀。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握着刀柄时，稳定得不像话。

只有在这种时候，在她为自己，或者说，是为对门那个人准备宵夜的时候，她脸上那种被媒体称为“千年寒冰”的疏离感，才会稍稍融化些许。唇角甚至会无意识地，牵起一个极淡、极柔软的弧度。

三年了。

从那次季云舒值完一个长达三十六小时的班，脸色苍白地晕倒在她家门口，被她发现扶进来，喂了一碗热粥开始，这个习惯就鬼使神差地延续了下来。起初只是偶尔，后来，只要两人都在家，且季云舒没有夜班，这顿宵夜便雷打不动。

季云舒总是准时在十点半左右，像是闻着香味的小动物，轻轻敲响她的门。然后带着一身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显而易见的疲惫，蹭进来，坐在中岛台旁的高脚凳上，看着她忙碌，或者絮絮叨叨地说些医院里的趣事、烦心事。

林允晨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将煮好的虾仁蔬菜面，或者温好的牛奶配三明治推到她面前。看她吃得眉眼弯弯，毫无形象地喟叹：“允晨，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那时，林允晨的心总会像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痒痒的，软软的。但她只会淡淡地回一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今晚是鲜虾菌菇汤面，清淡，暖胃，适合季云舒这种胃不算太好，又经常饮食不规律的医生。

十点二十八分。门口传来细微的钥匙转动声——季云舒有她家的密码和备用钥匙，因为林允晨怕自己有时拍戏晚归，她进不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颗脑袋探了进来，带着点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允晨？我回来啦！”

是季云舒。她脱了白大褂，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宽松毛衣，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上带着刚结束忙碌工作的倦色，但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嗯。”林允晨没回头，将最后几根青菜放进翻滚的汤锅里，“洗手，面马上好。”

季云舒笑嘻嘻地凑过来，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啊！我们医院食堂的饭简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就指望你这顿续命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林允晨的颈侧，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林允晨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放松下来，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一身消毒水味，快去洗手。”

“知道啦，林大影后洁癖！”季云舒松开她，蹦蹦跳跳地去洗手间，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林允晨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和宠溺。只有在这种完全私密、卸下所有伪装的空间里，她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两人坐在中岛台边，安静地吃着面。季云舒果然又开始叽叽喳喳，说今天急诊科来了个怎么样的病人，说她差点又和哪个古板的主任医师争执，说同事又在八卦她和林允晨是不是真的在谈恋爱……

“哎，允晨，你说他们怎么那么闲啊？”季云舒鼓着腮帮子，像只囤食的小仓鼠。

林允晨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瞥她：“你怎么回？”

“我就说……”季云舒眨眨眼，带着点狡黠，“我说‘你们猜呀’，然后把她们急得哟！”

林允晨低下头，继续吃面，语气平淡无波：“无聊。”

季云舒嘿嘿笑了两声，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下周那个《生活慢享》的综艺直播，你真要去啊？你不是最讨厌这种节目吗？”

“经纪人接的，推不掉。”林允晨言简意赅。那是一个以展示明星日常生活片段为主的慢综艺，偶尔有直播环节。对她这种注重**的人来说，确实是种折磨。

“哦……”季云舒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吃完面，季云舒主动抢着洗碗，被林允晨赶去了客厅休息。等林允晨收拾好厨房出来，见她已经歪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眼皮开始打架了。

“累了就回去睡。”林允晨站在沙发边，看着她。

季云舒强撑起精神，摇摇头：“不困，再待一会儿。”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允晨，来坐嘛，陪我说说话。”

林允晨沉默地坐下，离她半臂距离。季云舒却自动靠了过来，脑袋枕上她的肩膀，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咕哝道：“允晨，你身上真好闻……”

林允晨身体再次僵住，肩头传来的重量和温度，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有动，也没有推开。耳边很快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季云舒睡着了。

林允晨微微侧头，就能看到她恬静的睡颜，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卸下了平日里的活泼跳脱，此时的她显得格外柔软，毫无防备。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微弱的光线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林允晨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极其缓慢地、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像一个笨拙的，守护着珍宝的拥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暧昧的气息。林允晨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目光描摹过她的眉毛、眼睛、鼻梁，最后落在那张因为熟睡而微微张开的、色泽柔嫩的唇上。

她的眼神暗了暗，喉间轻轻滚动。

最终，她也只是极轻地、如同叹息般，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

“傻子。”

也不知道是在说睡得毫无知觉的季云舒，还是在说这个只敢在深夜无人时，才允许自己沉溺片刻的，胆小鬼一样的自己。

窗外，月色悄然爬升，温柔地笼罩着相偎的两人，将这一刻的静谧与暗涌，悄悄收藏。

漫长的夜，似乎也因为这份无人知晓的亲昵，而变得短暂起来。

《生活慢享》的录制现场，设在一处环境清幽的别墅里。直播当天，工作人员早早布置好机位，林允晨也按照节目组要求，展示她日常生活的一角。

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素颜，头发松松挽起，比起镜头前的光鲜亮丽，多了几分随性和真实。她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看书，插花，煮咖啡。清冷的气质几乎要穿透屏幕，弹幕却因此更加活跃。

“姐姐素颜也太能打了吧！”

“这清冷感绝了，不愧是林影后！”

“我老婆连煮咖啡都像在拍电影！”

“礼貌提问：姐姐还缺挂件吗？”

流程进行到展示冰箱环节。主持人笑着拉开双开门冰箱，里面依旧是令人惊叹的整齐有序，食材分类明确，色彩搭配和谐，堪比美食杂志的内页。

“哇，允晨的冰箱也太整洁了吧！”主持人由衷赞叹，“看来平时很注重饮食健康哦。”

林允晨淡淡“嗯”了一声，站在一旁，并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她其实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季云舒今天是不是又要加班，晚饭有没有按时吃。

就在这时，主持人从保鲜层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玻璃便当盒。那是林允晨早上给季云舒准备的，因为她今天有手术，可能会忙到没空吃饭，让她带去医院的。便当盒是季云舒买的，上面还有可爱的小猫图案，和林允晨冰箱里其他冷色调的器皿格格不入。

“咦？这个便当盒好可爱啊！”主持人显然注意到了这点不同，好奇地拿起来，镜头立刻给了一个特写。透明的盖子下，是摆放用心的糖醋排骨，清炒芦笋，还有摆成小花形状的米饭，色香味透过屏幕仿佛都能感受到。

弹幕静了一瞬，随即以井喷的速度爆发：

“等等！这个便当盒！这个菜色！！”

“我眼花了吗？这不是季医生昨天微博晒的那个爱心便当吗？！”

“季云舒？！那个超有名的美女医生？”

“坐标医院狗证实！季医生今天带的便当就是这个！她还炫耀说是‘家属’做的！”

“家属？？？？”

“卧槽？！林允晨和季云舒？？？”

“高冷影后x温柔医生？我磕的CP成真了？”

“所以林影后冰箱里为什么会有季医生的便当？！”

“对门？邻居？同居？信息量太大我CPU干烧了！”

“前面的姐妹，重点是‘家属’啊家属！”

直播弹幕彻底炸锅，热搜词条“林允晨季云舒”“爱心便当”“家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林允晨在主持人拿起便当盒的瞬间，心脏就猛地一沉。她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从主持人手中拿回便当盒，放回冰箱，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一个朋友放我这的。”

解释苍白无力，弹幕根本不信，反而磕得更欢了。

“朋友？嗯，是‘朋友’！”

“懂了，是晚上会睡一起的朋友！”

“林影后你耳朵尖红了！你看见了吗！”

节目在一种微妙而爆炸的气氛中继续，但所有人的注意力，显然都已经不在节目本身了。

直播一结束，林允晨甚至没等团队处理后续，直接驱车回家。她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城市的光污染透过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她刷着手机，看着热搜榜上自己和季云舒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看着CP粉狂欢的截图，看着各种分析和“实锤”，心情复杂难言。有隐秘被窥破的恼怒，有对季云舒可能受到影响的担忧，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

林允晨抬起头。

季云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歉意，显然也看到了新闻。“允晨，对不起，我……”

她话没说完，林允晨已经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去。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压迫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她走到季云舒面前，在对方无措的目光中，伸手，将她轻轻推靠在玄关的墙壁上。

距离瞬间被拉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林允晨微微仰头，看着眼前这个蹭了她三年饭，此刻因为心虚而眼神飘忽的女人。她身上还带着医院里淡淡的来苏水味，混合着她自己特有的、一种让人安心的暖香。

所有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沉淀，最终凝聚成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抬起手，不是攻击，而是绕到季云舒身后，动作略带强硬地，解开了她系着的、印有小猫图案的围裙——那是季云舒买来死皮赖脸挂在她这里的，美其名曰“专属标志”。

林允晨将解下的围裙拿在手里，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看进季云舒微微睁大的眼睛里。

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带上了一丝沙哑的磁性，在极近的距离里，敲打在季云舒的心尖上：

“季云舒。”

“在我这儿蹭饭蹭了三年……”

“现在，是不是该付点报酬了？”

空气仿佛凝固。季云舒怔怔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让她心跳失序的容颜。最初的慌乱和歉意，像潮水般褪去，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情绪，从眼底缓缓升起。

她忽然笑了。

不是平日里那种阳光灿烂、没心没肺的笑，而是带着了然的、温柔的，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甜蜜。她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条围裙，而是轻轻覆上林允晨还拿着围裙的手，然后，一根一根，耐心地、坚定地，将她修长的手指掰开，将围裙拿过来，随手丢在一旁的柜子上。

空出的双手，转而捧住了林允晨的脸颊。指尖微凉，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季云舒微微前倾，额头轻轻抵上林允晨的，鼻尖几乎相碰。她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整个星河，流光溢彩，清晰地倒映着林允晨此刻强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紧张的模样。

她的声音带着笑，温柔得能溺死人：

“好啊。”

“那……我用余生来付，够不够？林老师？”

尾音上扬，像带着钩子，精准地勾走了林允晨所有的呼吸和思考能力。

世界安静无声。玄关昏暗的光线为这一幕镀上了梦幻的边框。隔着一扇门，是喧嚣的网络世界和无数窥探的目光，而门内，长达数年的暧昧与试探，在这一刻，终于被轻轻捅破。

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林允晨没有回答。

她只是闭上了眼，微微抬首，用一个生涩却坚定的吻，封住了那双含笑的、说出她等待已久答案的唇。

余生太长，但用你来付，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