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拾光录 第11章 万载劫（三）

宀字辈，族谱要往前追溯十数代了。几百万年前的旧事，早已消散于时光长河无从考证了，除了这位敖宽。

守秽神君，负责镇守秽井，看管天地浊气、世间恶念，奉行的是以恶制恶。能坐上这位置的，皆是穷凶极恶之徒中的极恶者。敖宽早年的所作所为，史书上倒是记录得清清楚楚。

“我爹是个大恶人，再想想我母亲是怎么对你爹的，别把我当成什么好人，趁早滚回你的神殿去。”敖海云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朝楼上走去。

敖思恒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被一道纤细身影拦住了去路。

“我拿无数天材地宝换了她一线生机，不可能看她再死一次，二位若是有什么想法，且等海皇陛下回来了再做分辨！”祖依屈膝浅浅一礼，抬手请人离开了。

敖思恒垂下眼帘，眼前的姑娘眉头微蹙，那份倔强里藏着几分无所依凭的脆弱，仿佛自己再多说一句，那强忍的泪就要决堤。若是真如自己想的一般，敖星野怕是要翻脸了。他素来不擅与女人沟通，心头不由生出几分退意。

“走吧走吧，别把人小姑娘吓哭了！”姜黎见状，赶紧拍着敖思恒的肩膀打圆场，见他没有动，又搬出了敖海云来。“先回去吧，海云姐那身子，能解释一遍就不要费两遍口舌了。”

最终，敖思恒佯作不情愿地被拖拽着离开了。

---

楼上没有开灯，敖海云蜷缩在床榻一角，怀中抱着一颗不算太亮的夜明珠。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的目光跟了过来。

祖依推门而入，自然地坐到床尾，目光也自然的落在了敖海云怀中的珠子上。

“他虽是个极恶之人，却是个不错的父亲，至少在我面前是爹模爹样的。”海云轻轻捧起手中的珠子，脸上浮现出安心的笑意。

『这是敖宽的半身修为，是现任的那位守秽神君无法炼化，才不甘心地还给了海云么？』祖依心念微转，轻声问:“要用吗？子女健康，才是父母最大的心愿。”

敖海云缓缓摇头，指尖掐诀，珠子瞬间隐没无踪。

“我想先见见我娘，也想让他们再见见。”

祖依没有回应，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神殿年久失修，这一去……怕是要躺着回来了。』

“依依对不起，我大约永远都学不会做个听话的乖乖女呢！”

许久的沉默，沉默到敖海云再一次估算溜走的时间。下一刻，终于有了回应。

“明天退潮，你可以下去试试！”

敖海云暗淡的眸子瞬间带上了光芒：“依依，谢谢你！”

没有回应，祖依起身缓缓朝屋外走去。

“做什么去？”敖海云心头莫名一悸，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

“磨针！”

一瞬的沉默，随即又是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芭蕉叶上，一滴滴水珠伴着金光落地，滴滴答答化作了一汪水洼。敖海云好不容易挨过这漫漫长夜，太阳刚升起便迫不及待地赶往枕流轩。

还未进门，姜黎的声音先隔着门板传出来：“你俩何时红过脸？这一巴掌打出去，她指不定悔成什么样！你不会哄，难道还不会直接把人扛回来吗？”

敖思恒恍然大悟，责怪起来：“你不早说！”

『你倒是给我说话的机会啊！』姜黎嫌弃地奉上个白眼。

敖海云敲敲门，走了进来。

敖思恒低头看看手机，轻叹一声闭目凝神，开始调动灵识搜寻。

“她在海底神殿！”敖海云道。

得知方向，敖思恒二话不说，抬脚就冲了出去。敖海云心中不安，记挂着海底神殿的事，也转身跟了上去。

---

另一边，因着没聊妥，木玄玥躲回了神殿，再不肯出来。敖星野不是神职人员，不得擅闯神殿，只能在殿外等待时机。此刻，他手撑着脑袋盘坐在一丛珊瑚上，时不时把攀援到身上的海星当做飞镖扔出。

海星撞在斑驳的墙壁上，泥土簌簌飞腾，带起一片烟尘。待烟尘散去，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进了神殿。敖星野下意识要跟进去，起身后心念一动又坐回原地。

“怎么不跟进去？”祖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敖星野指着一段摇摇欲坠的开裂围墙道：“万一塌了，总得有人去把他们刨出来。”

“有道理！”祖依卸下药箱，与人并肩坐了下来。

“依依，你真觉得敖宽是十恶不赦之人吗？”沉闷声音响起，敖星野垂着眼帘，看不到他的表情。

祖依挪动身子与人相对而坐，指尖轻轻挑起眼前低垂的头颅，目光直直对上一双躲闪的眼瞳。她没有说话，只是回望的眼神中透着坚定和信任。

“谋反、残暴、贪婪我全都占。只是使了些小手段，从不脏了自己的手。”

“可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拥护者、地位、和平。哪个上位者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而来，再用慈悲的假笑安抚众生。”祖依平静的声音里透着肯定。

上一次听闻这些，还是幼时被父亲偷偷带出宫时。彼时懵懂孩子的眼中，世界尽是美好。如今敖星野才明白，这份安宁之下隐藏的腥风血雨。但即便重来，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敖星野收回飘远的思绪，凝望着眼前这个世人眼中纤弱的女人，哪里有什么我见犹怜、小鸟依人。她只会告诉他：他是对的。他的每一步，除了那片刻的犹疑，哪处不是得偿所愿？她看穿了他阳光清朗下的阴狠暴戾，洞悉了他所有的野心，更知晓他全部的隐忍，最终成为了他最大的软肋。

『只有把人据为己有，才可获得片刻的安心吧？但这个女人可望、可即，却又仿佛随时会飘然远去，留着她太可怕了！』

“呃……”

一声细微的闷哼声入耳，敖星野猛然惊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扼住了眼前人的脖颈。他垂眸，对上那双满是信任的清澈眸子，又悄悄庆幸自己的留恋。

“如果我和敖海云站在了对立面，你会选谁？”最终敖星野问出了致命的选择题。

“都要！”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扼住脖颈的手骤然收紧，又猛然松开。

“贪心——是不对的！”

“选择即是妥协，是放弃的开始，是失败的根源。我～不做选择！”祖依回应的眼睛里满是坚定和倔强。

最终，敖星野松了手，额头无力的靠在了瘦削的肩头。

肩上传来的细微震颤，他在笑。祖依恼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把人提了起来。

此刻佳人柳眉倒竖，目含娇嗔，显然生气了。敖星野拭去笑出来的眼泪，抱拳作揖，脸上挂着讨好，笑的泼皮又恭敬。

“那我可妥协了，做选择了，我不做海皇了，只做娘娘的小跟班如何？”

『这人找到乐子后，越发泼皮了，绝不能再给他好颜色。』祖依直接背过身去，残破的神殿映入眼中，她又犹疑地回过身来。

“我把你拐走了，你家里能同意？”

敖星野眉峰轻挑，眼中露出了狐狸般的狡黠光芒。

“自有大儒为我披荆斩棘！”

这人把那两口子拿捏得死死的，祖依信他有办法。只是此刻，她没有心情再讨论这些。神殿里几道灵力乱窜，扬起了一片沙尘。她心头一紧，霍然起身，向前疾走几步。

敖星野感知不到结界内的情况，察觉情况不对，也站起身来。

祖依拦人在身后，对着某个方向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咬着后槽牙狠狠道：“我兜着！”

忽有烈风袭来，狂暴的斗气划破了水流，亦撕裂了神殿的结界。散乱的青砖被漩涡卷起，随着洋流撞到了不远处的石壁上。一声沉闷的巨响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待到尘埃落定，敖星野飞冲出去。

“哥！玥姐！海云姐！”

废墟之中，只有嘶吼声在空旷的海底回荡。

敖星野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这么快，他跌跌撞撞地在残垣断壁中奔走，只觉得这个世界除了狼藉便是绝望。

祖依紧随其后落下，无视了眼前绝望的猩红双眼，抬手将一颗药丸塞进了人嘴里。

“冷静点，过来帮忙！”

一道希望灌入耳中，敖星野吞下药丸，垂着头，如同提线木偶般跟在了她身后。

祖依屏息凝神，轻嗅着灵力的游丝，灵巧地在残垣中飞跃，不多时她落在了遗迹中心。

面前有剧烈的灵力波动，敖星野眸中燃起光芒，倾身向前跑去。好在祖依拉的及时，两人险险躲避了突如其来的攻击。

祖依抬手撑起灵力护盾，勉强拦住了几道灵气利刃。因灵力不足无力支撑护盾，她抬脚就将敖星野踹到安全区域，随即收了护盾，缓缓走向狂暴灵力的源头。

“不想你女儿再死一次就老实点！”祖依呵斥。

那残留的余念似乎尚存一丝意识，它不再攻击，而是化作无数黑色利刃，在祖依周围游走。

敖星野抬起头正看到这一幕，欲起身上前，却被一道道利刃逼退。

“依依！”

“老实待着！”

转过来的脸上挂着不耐，似乎是嫌弃自己碍事了。敖星野不敢乱动，撑起一道护盾老实地蹲在了原地。

那边还能撑一阵子，祖依回过身继续往前走，穿过灵力的乱流，在黑暗中找到被暖白荧光包裹的敖海云。人似乎只是累晕了，祖依拍拍她的脸，毫无反应，指尖寒芒一闪，一根银针直接落了下去。

敖海云骤然惊醒，迷茫地坐在原地，察觉有人拍自己，困惑地转过头去。

“管管你那暴躁的爹！”祖依指向灵力乱流的方向。

敖海云瞳孔收缩，立刻挣扎着站起身，对着乱窜的灵力厉声道：“阿爹你要是伤害他们我就生气了！”

乱窜的灵力当即刹住车，化作一团灰蒙蒙的雾气，蔫头耷脑地围绕在敖海云身畔。

敖海云轻轻抚着失落的灰雾团，柔柔地安慰道：“放心吧，我长大了，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你再陪陪阿娘吧！”

灰色的雾团柔柔抚过海云的头顶，携着一道暖白荧光收回到夜明珠里。那颗原不怎么明亮的夜明珠，此刻竟流转起五彩斑斓的荧光。

终于平静了，祖依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起身往神台的方向走去。她在倒塌的母神像前挪着步子，站定后，突然一掌拍出。

敖海云差点惊掉下巴，直挺挺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母神像飞出了数十米。等她回过神来，祖依已经去到了化作龙身的敖思恒身边。

黑龙半身鳞片脱落，露出了鲜红的血肉。听到动静，睁开眼来勉强挪动了身子，露出了护在身下的女人。

“求求你，救救她！”黑龙低垂着脑袋，真诚地祈求着。

『她就是神后木玄玥，敖思恒和他兄弟们的……妻主。』心念闪过，祖依蹲下身小心地检查起来。『受了严重的内伤，左边小腿骨折，这里医疗条件太差，还是得回我那里。』祖依站起身对敖星野道：“我先带他们回去了，你看着点海云。”

“好！”

得了回应，祖依抬手展开一道屏障。

“哒！”清脆的响指声落下，三人消失在了原地。

“千里缩地，这是禁术，怪不得你们找不到她！”敖海云斜睨着敖星野，想看看他的反应。

敖星野却似充耳不闻，只是闷头在废墟中仔细翻找，拾起一片片散落的龙鳞。那冷静的状态，似是对刚才的一幕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