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总是来得那么迅速,一点也不留情。四处还散落着未燃尽的鞭炮红纸,像极了一地残梅,倦倦地倚在那儿等冬风带去远方,一起尝尝这喜庆。
小九从雍华的阁楼门前拐入巷子,借着月光数了数手里的钱:“一、二、三、四……”足足数到二十才停下。
今日乞讨遇上大方的主,撒手就是一把铜子,乐得她在这样寒冷的冬天还能晃到月上中天。可好运似乎只有那一回,自那后,连只馒头都没讨到。
夜已深,此时的街市冷冷清清,摊贩们各自收拾着物什归家,小九买了几个馒头塞在怀里准备回去分给大家。
她的家早在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被烧成灰烬,现在的家只不过是城北一座破庙。
五年间,她和樊宴池、还灵乞讨为生,走过不少地方,最后来到东朝的江城。三人在这里又遇到七八个乞讨的小伙伴,相依为命几年,有的熬不住冷,冻死在雪地里;有的呢,因为嘴甜,被大户人家捡回去当个婢女书童;而他们三个,运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虽未被人相中,倒也没冻死饿死,尤其是小九和还灵两个干干瘦瘦的小女孩,竟然能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
今夜格外的冷,乞丐窝里的小伙伴们都已经收工回来了,大伙正围在一起数着成果。院子里花草凋零了一地,四周静悄悄。佝偻的老树站在院子中央,树上树干上布满了虫洞。还有那回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简直可以在灰上画画了。
可这寺庙虽破旧,却是这一群孩子的庇护所。
小九进门就见大家围在一起,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樊宴池病了。他躺在那,唇色发白,四肢时不时抽搐,每次抽搐口中都会吐出白沫,还灵正用脏兮兮的衣角给他擦拭。
突然,他翻了个身,捂着肚子扭动身躯,口中哼哼唧唧,额头不断滴落汗珠。大伙虽说平时也有病痛,却没见过这样严重的,好像就要活不成了。
这群乞丐里,樊宴池年纪最大,已经十八岁了,平时大家最听他的话,眼下出了这样的事,都六神无主,希望有人能拿个主意。
小九放下馒头,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如火。
“估计是吃错东西又受了凉,烧的很,我们得赶紧找大夫。”
大伙一致点头,表示同意,可很快又蔫了下去。
找大夫容易,江城到处都是大夫,可是他们面临着更大的问题——没钱。
小九从怀中掏出今日刚讨来的铜子,说:“我们凑一凑。”
大伙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把这几日讨来的掏出来。
可是乞丐能有多少钱呢?凑来凑去也就是那二十来个铜子,比起找大夫还差得远呢。
眼见樊宴池滚着滚着没了力气,小九急道:“没钱咱们可以去挣,去讨!”
今日她讨到二十个铜子的街,听说是江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白日里摊肆林立,夜中更是灯火辉煌,楼台间夜夜笙歌一派繁华胜景。这些有钱人最喜欢喝酒喝到半夜,醉醺醺神志不清的出来,只要不怕辛苦,在外头蹲着,总会遇到一两个愿意施舍的好人。
大伙也不耽搁,纷纷起身拿起吃饭的家伙跟随小九去了朱雀大街,分别在几个酒楼妓院门口蹲守。小九则还守在刚才那楼外。夜风寒冷,她穿着单薄,缩在墙角跟,看里面绫罗彩缎飞舞,酒香迷醉,一个个妙龄女子眉眼如画,巧笑倩兮。
楼上挂着小巧的匾,写着三个字,是秀丽的小篆,用朱红色的漆,可她不识字,认不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等了片刻,迎面走来一对男女,小九立马来了精神。
他们似乎在争执。
男人低三下四的哄着,女人却用力甩开男人的手,口中嚷嚷道:“钱钱你就知道给钱!”
小九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给钱都不好吗?要是谁能给她钱,她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愤怒女人不买账,转头就走,却被男人一把拉到怀里,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附在女人耳边低语了两句,女人立马娇俏一笑,勾上了男人的脖子。
见他们忽然转身离去,小九心里失落极了。
蹲了很久,手脚早已僵冷,无论怎么跺都没有一点暖意,人也渐渐麻木。乞讨五年,受尽苦楚的她深知钱的重要,长久的凝望中,脑中全是刚才那对男女,幻想着自己若是有一天也能成为有钱人该多好。
可惜,幻想终究只是一道虚影,不会成真,现在筹到钱给樊宴池治病才是首要。五年的相伴,早已把彼此当成了家人,已经失去了阿奶,不想再失去樊宴池和灵儿。
小九想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后方黑漆漆的巷中,十几道黑影轻烟一般从两侧的树冠纵下,一个懒懒地声音随之淹没在寒风里,“跟了一晚上累不累,请你们喝茶?”
十几个黑衣人手握长剑,却没有一个轻举妄动,语气更是客气的很:“湘东王,我们大人很想交您这个朋友。”
“你们大人?”先前那个温柔的声音顿了顿后,似是恍然道,“明镜山明大人啊……”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张妖孽般的脸,他从久远的记忆中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威胁,嘴角依然挂着笑,“明大人这么大费周章,我要是拒绝,是不是显得不识抬举了?”
“大人邀您共谋天下。”
男人一笑,负手身后,语气愈发懒散:“是邀我谋天下呢,还是帮他谋天下?”
他缓缓朝前踱去,黑衣人见状紧逼其后,他却视而不见,直到走到巷口,寻到一丝光线时才停下,回身望来,脸上的表情再次被黑暗吞没。
“还要跟着?”他低声笑了笑,语中不知从何而生满满的无奈,“好罢,霍加。”
莫名其妙的话令黑衣人摸不着头脑,正不明所以,一道黑影纵身而来。步伐轻逸灵活如鬼魅,来势却异常凌厉凶猛,手中长剑刺出时,更是雄浑万钧的气势。
那招式沉稳,剑却如游蛇,在黑暗的巷中掀起一阵嗡鸣震荡,硬是压住了飒飒风声。
不过眨眼片刻,霍加已利落撤剑,恭敬地站在男人身边,眉眼低垂:“殿下。”
“嗯。”男人喉咙里溢出一声,没什么恼怒情绪,甚至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怡然。可霍加知道这些都是错觉,这不是什么活佛菩萨,这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陆平生。方才就是他,意态悠闲地站在巷口看自己杀人,淡定的像是在戏楼看戏,而此刻,又在用那清徐温柔的语气命令道,“去,给明镜山送份大礼。”
不远处有个小小的人影听到这话,立马来了精神。
大礼??
小九打了会儿盹,忽起一阵风,刮得她浑身哆嗦,醒来就听到让人兴奋的对话。
大礼,得多大的礼才能叫大礼啊……这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吧?
她朝路口挪了挪,隐约的灯火照出那人修俊挺拔的身姿和小半张面庞。
那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锦裘玉带,气质更是清贵非凡。
他那绣着祥云的衣袂在夜风牵扯下飞扬若烈焰,夜色中,华色璀璨,无比耀眼。
小九乞讨五年,自是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却从未有过一个比他还好看,比他气质出尘的。不禁感叹,果然好看的男人都是金钱养出来的。
霍加收到陆平生的命令,不解道:“送礼?爷,您和他并不熟。”
不熟都要送礼,这是什么在世活菩萨,出手一定很大方吧?这下小九彻底醒了,立马把耳朵竖高高,深感今晚蹲这么久是蹲对了,冻成这样也值了。然而她没看见巷口的男人瞥了眼黑暗中的尸体,而霍加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重新拔刀,利索的割去那些人的头颅。
所谓的大礼,非钱非财,而是这些尸体。
这些人身手算不上顶尖,是只替明镜山带话而已,陆平生却毫不留情要将他们处决,还要把人的尸首送回去示威,如此行事,倒也符合他心狠手辣活阎王的名号。
杀人分尸的事,陆平生并没有什么兴趣久观,转身走往街市,然而刚迈出一条腿,脚还没落地,就被人紧紧抱住。
“大爷!”小九听到霍加刚刚叫他爷,脱口便是一句大爷,霍加见状立马从巷中飞身而来,手中长剑毫不犹豫抵在小九的脖颈上,准备解决这不速之客。
陆平生人还没完全出巷,忽然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大爷,他的视线从街市移开,垂眸看向脚边的人。
是个小女孩,也不算太小,刚出**岁的样子,穿得破破烂烂,这么冷的天,身上就披着一件薄薄的……啧,麻布?
不仅如此,这麻布又黑又旧,和她人一样,臭臭的。
陆平生微微挑眉,大约是见她年纪小,眼中也没什么杀气,递了个眼神过去,待霍加收剑后,开始咀嚼那个称呼:“大爷?”
从没人敢这样叫他。
小九见他半天没说话,心里本来就有点慌,剑架在脖子上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还好那剑没多久就收了起来。
听男人的语气,大概是不喜欢这个称呼。
也是,他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叫大爷确实叫老了,难怪会不开心,于是在男人的注视下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改口:“大、人?”
说着不觉又抱紧了几分,软滑的料子简直舒服得让人爱不释手。
有钱真是好啊!
这料子她曾经在别处乞讨时见到过一次,在一家布坊门外,老板喋喋不休的介绍着,听说一尺布的价值可抵得上寻常百姓一年的生计!
沉浸在享受中的小九也没忘偷瞄他,见男人这次脸上没什么小表情,她脑中一热,紧紧地贴住男人的大腿,说:“大人,我可不可以跟着您?”
有钱人家多个婢女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这儿,她又赶紧补充道:“我什么活都能干的!还能给大人讲故事,大人想听什么瞎话我都能编,我吃得很少,工钱也只要一点点就可以。”
说完再次不知死活地问道:“大人,我可不可以跟着您?”
霍加见过找死的,没见着过这样上赶着来找死的。陆平生这个人平时最为讲究,什么都要用最好的,价值千金的衣服因为被歌女不小心洒上几滴酒,他就直接脱掉不要了。而现在,这不知死活的小鬼竟然敢用那脏兮兮、臭烘烘的身子贴着他。
握剑的手紧了一下,霍加想,要在陆平生发怒前把这小鬼头给解决了。
然而剑再次出鞘时,却被男人抬手挡开了。
霍加转眸望去,只见陆平生俯身托住女孩脏兮兮地小脸,漫不经心地笑:“好孩子,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