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雪，整季春 第4章 锚点

军训汇演在一声响亮的口哨和一片如释重负的欢呼声中正式结束。迷彩服的海洋瞬间溶解成五彩斑斓的日常穿着，新生们脸上带着被汗水洗礼后的疲惫与兴奋，涌向各自的宿舍。

江南清换下那身粗糙的迷彩服，穿上自己柔软的白色卫衣和灰色运动裤时，感到一种久违的轻快与自在。宿舍里，隋知晓正对着镜子试一条亮片短裙，柳鸢在帮她编头发，连眠则拿着一件藕荷色连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然后转向江南清，细声细气地问：

“南清，你看这件……会不会太隆重了点？”她微微蹙着眉，眼神里却带着点跃跃欲试的亮光。

江南清还没来得及开口，正被柳鸢抓着编头发的隋知晓就抢先道：“怎么会！眠眠你皮肤白，穿这个颜色肯定好看，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

连眠轻轻嗔了她一眼，目光依旧落在江南清身上，执着地等待着她的意见。

江南清看着那件颜色柔和的裙子，又看看连眠期待的眼神，认真地想了想，给出评价：“颜色很好。款式……领口的设计，有点复杂。”

她语气平淡，只是客观陈述。连眠身上那种江南水汽滋养出的温软气质，更适合更简洁的剪裁。

“但是也很好看。”

连眠闻言，低头仔细看了看裙子的蕾丝领口，恍然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有点画蛇添足了。”她说着，将裙子轻轻放回床上，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干脆。

随即，她抬起眼，看向江南清，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依旧吴侬软语，却清晰地说道：“还是我们清清眼光好，一语中的。”这话听着是夸赞，但那微微上扬的尾调和看向江南清时格外柔软的眼神，分明带着点不动声色的偏爱和亲近。

柳鸢在一旁听得直乐，手下编辫子的动作不停，插话道：“得，连眠你这心都偏到太平洋了。我说好看不行，江南清说一句‘复杂’，你就立刻弃暗投明了？”

连眠脸微微泛红，却不反驳，只是抿嘴笑了笑，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江南清，仿佛在说“你看，我就是觉得你说得对”。

“快点快点！公告说了，今晚七点，‘青春序曲’新生音乐节在中心草坪开场！据说有好几个校园乐队，还有街舞社表演！”隋知晓激动地宣布，像是要弥补军训期间被压抑的所有活力。

江南清对嘈杂拥挤的场合本能地有些抗拒，她正想找个借口留在宿舍看书，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苏瑾的信息。

「军训结束了，辛苦了。今晚中心草坪有音乐节，如果室友一起去的话，可以去放松一下，氛围还不错。」

信息很平常，像一句随口的建议。但江南清看着那句“如果室友一起去的话”，仿佛被苏瑾看穿了心思——如果是一个人，她大概率是不会去的。

柳鸢凑过来看了一眼，了然地拍拍她的肩：“走吧，江南清，大学第一次集体活动，缺席多可惜。就当去陪我们。”

连眠也投来期待的目光。

江南清沉默了几秒，在室友们热切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好。”

☆☆☆

夜晚的中心草坪与白日截然不同。巨大的音响设备矗立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两侧，节奏强烈的鼓点如同心跳，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五彩斑斓的灯光划破夜空，光束在攒动的人头上方交织。空气里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夏末夜晚的微凉，以及年轻身体散发出的蓬勃热气。

人比想象中还要多。新生们仿佛要将积蓄了两周的能量全部释放，跟着舞台上的乐队合唱、挥舞着打开手电筒的手机，形成一片闪烁的星海。

江南清和室友们挤在人群的中后方。隋知晓和柳鸢很快就被气氛感染，跟着节奏摇摆起来。连眠也腼腆地笑着，轻轻拍手。江南清安静地站在她们身边，像一道安静的边界。喧嚣的音浪包裹着她，她却奇异地感到一丝抽离。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灯光扫过的人脸上流转，直到，定格在远处一棵高大梧桐树的阴影下。

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瑾没有像周围的学生那样穿着随性的T恤短裤，而是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真丝衬衫，下身是修身的白色九分裤，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的脖颈。她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短发女人，穿着利落，气质干练，两人手里都拿着饮料，正微微侧头交谈着什么。她们靠得很近，交谈时神态放松而熟稔，显然是关系密切的朋友。与周围沸腾的青春相比，她们显得那样从容不迫，像是喧闹海洋中两座沉静的岛屿。商静仪似乎说了句什么玩笑话，苏瑾偏头笑了笑，随手将颊边一缕被风吹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那是谁？”江南清心里下意识地冒出这个疑问。她从未在苏瑾身边见过这个人，看着她们谈笑风生的亲密姿态，一种微妙的、被隔绝在苏瑾另一个社交圈外的陌生感，悄然浮上心头。她怎么也来了？是因为自己那条回复「和室友一起过去」的信息，让她也生出了来看一眼的念头？还是只是恰巧和她的朋友路过？各种猜测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让她一时忘了周遭的喧闹。

就在这时，舞台上换了一支乐队，前奏响起一首旋律优美而略带伤感的独立音乐。主唱低沉沙哑的嗓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人群的欢呼稍稍平息了一些。空气中躁动的因子仿佛被这舒缓的旋律安抚，晚风也似乎变得格外温柔。

光束晃动，偶尔扫过树下。

苏瑾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从商静仪身上移开，投向江南清所在的方向。那目光原本带着与友人交谈时的松弛笑意，在人群中搜寻，然后，精准地定格。隔着晃动的人影和明明灭灭的灯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

江南清下意识地想躲开，身体却像被钉住一般。她看到苏瑾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那讶异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细微的波纹。随即，那讶异化为了一个清浅而确定的笑容。她没有挥手，也没有走过来，只是就那样望着她，隔着整个喧闹的青春，微微颔首，仿佛在说：“我看到你了。”

音乐在耳边轰鸣，江南清却觉得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嘈杂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胸口那不受控制加速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打着鼓膜。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幸好有夜色和距离作为掩护。

隋知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苏瑾，兴奋地用手肘碰了碰她：“欸！那不是你姐姐吗？苏老师也来了！我们要不要过去打招呼？”

江南清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摇了摇头。“……人太多了，不过去了。”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害怕走过去后，那种隔着人群默默对视的微妙感觉会消失，害怕在苏瑾和朋友面前，自己又会变回那个笨拙寡言的妹妹。

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过了一会儿，手机在手心震动了一下。那震动顺着神经，直抵心尖。

苏瑾发来了一条信息。

「人很多，和室友待在一起，注意安全。」

紧接着，又一条。

「这首歌，还不错。」

江南清抬起头，再次望向那棵梧桐树下。苏瑾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她的脸，嘴角似乎还噙着那抹未散的笑意。商静仪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点被看穿心思的无奈，又有些纵容的意味。

她没有走过来，却用这种方式，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夜晚，与她建立了一个只属于两人的、安静的秘密频道。

江南清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玻璃，感受到信息另一端传递过来的温度。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字。

「嗯。」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按下发送键时，指尖那微小的、确认般的力道。

但在这个简单的字背后，是一种被悄然抚慰的安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甜的悸动。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舞台，耳边主唱的歌声仿佛忽然有了具体的形状，伴随着夜晚的风，轻轻吹进了她的心里。化作缭绕的丝线，伴随着夜晚的风，轻轻缠绕上她的心尖，又酥又麻。

在这个属于新生的、喧闹的音乐节里，她收获了一个无声的、温柔的角落。而这个角落，只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