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羡仙直起身,果然还没开始解释,已经被燕北还倒个干净,只得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
他抬起眼睑,却见她没有看向自己。
时鸳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左手拇指和中指紧紧捏在一起,随后她闭眼,强迫自己缓下呼吸,瞬间抑制下胸前的剧烈起伏。
她抬头,看向正在奇怪的燕北还,平静淡然道:
“现在知道了。秋百川的近况,你问出来了么?”
燕北还见她神情恢复如常,庆幸自己看不到柳羡仙的眼神,道:
“活蹦乱跳,失忆之后,心智如孩童。”
她毫不掩饰自负,而提到荣氏名字时,嗤之以鼻与握图临御之态,更是溢于言表。
“哼——竺澄都束手无策,她荣照灵就能药到病除吗?华山派,真是病急乱投医!”
柳羡仙眼都不眨一下,不肯放过时鸳的每一处神态,从左手中的小动作,到每一次吐息。
纵使没提到林南风,她对于荣照灵三字的深层玩味,让自己确信,“余情未了”四字。
左手中握紧了九枝青脉盘,平静问道:
“你想做什么?”
时鸳起身,昂首挺立,负手而行,未看他一眼,含着笑意,冷道:
“重要么?”
随即头也不回地,带着燕北还往外走去。
柳羡仙复又半倚在床头,她唯一的言语表态,与此刻的负气离去,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不用他吩咐,哑叔适时地斟酒送上。
他接过酒盏,仰头尽饮,**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入冰凉的肺腑之间,引起一阵压抑的、低沉的咳嗽。
缓缓将手里的酒盏,稳稳放回托盘上,冷道:
“若燕北还,敢硬带她出府,动手。”
入夜渐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在瓦片、窗栏,带起一点胶着却清冷的意味。
栖云别业中,裁月居,以及杨氏姑侄暂住的风剪苑,都亮着灯。
子时。
主卧中,哑叔用手语,第三次询问柳羡仙,是否需要为他更衣入睡。
柳羡仙把玩着九枝青脉盘,摇了摇头,问道:
“她人呢?”
哑叔憋着笑,好像自从时鸳来了,从前荣辱不惊的少主,问最多的就是“她人呢”,自己甚至不需疑问,他找的是谁。
他做着手语表达着:
“小书房,趴在案上,睡着了。”
柳羡仙撇嘴,傲然冷道:
“她还知道轻重!”
哑叔继续做着手势:
“你亲自去找她,她会愿意回来陪你睡觉的。”
他横眉一瞪,瞥了一眼燃着瑞炭的乌金错银铜盆,沉声道:
“把这盆丢去小书房,我用不着。更衣睡觉!”
鸡鸣三遍,天更大亮,只有雨意未绝,依旧淅沥。
若不是尺蓝进来禀报,二夫人杨氏带着侄女儿来送早膳,柳羡仙真希望,就如此朝内侧躺着。
杨歆妃端着早膳进来,轻车熟路地放到了床前小几上,柔声道:
“那日酪浆,表哥都喝完了,我今日又准备了一些。”
柳羡仙半靠床头,没去看她一眼,只朝杨氏客套道:
“二婶,休息得好么?”
尺蓝将绣墩搬至床前,杨氏敛着裙子坐下,笑盈盈道:
“好!你那时娘子有梁家的帮衬着,布置得当。听你三婶说,你打算收了房?”
柳羡仙淡然笑意,成亲变成了收房,望着试探的杨氏,只是轻然颔首,道:
“再议,不急。二婶此次前来长安,是为何?”
杨氏看向侍立在侧,却打量周围的杨歆妃,笑道:
“没什么要紧事,之前重阳,带着妃儿回去探亲。现下正好路过长安,想着住一段时日,带她见见世面。你要是无事,可以找妃儿聊聊。”
杨歆妃看到梳妆台上放着的《卢照邻集》,正想拿起来,笑着卖弄道:
“表哥也喜欢卢照邻?表哥的名讳,可是他的诗里来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
“哑叔,把书给我。”
他接了书,放在自己床头,直接拒绝道:
“竺大夫说,我要静养。别业一切事,自有……贾都管看着,若有不满,尽管找他。”
杨氏一脸歉意,只好起身,拉着窘迫的杨歆妃,道:
“是我考虑不周,你好好歇着。我和妃儿出去逛逛。”
待她二人去了,柳羡仙才低头看向那册《卢照邻集》,不知是骂谁,冷道:
“女子之见,翻来覆去,就知这一句情爱!”
他顺着书脊上的珊瑚珠的悬签,翻到时鸳看的那一页,上头第一句正是:
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
他倒吸一口凉气,满目悲凉。
卢照邻卧床十年,写下的《释疾文》,一字一句,锥心之痛,仿佛身中恨心针的她与自己共握的钥匙,打开心底最沉痛无言的绝望。
摩挲过这一句文,略有粗糙的纸张,触痛着指尖,隐隐有些颤抖。
*
午后的小书房里,三个女使依旧在识字写字。
时鸳坐在书案后,时写时烧,脚边铜盆里的灰,积了大半。
又燃起一张洒金宣纸,火焰不安焦躁地,跳动在铜盆之中,最后缓缓熄灭。
“时娘子,前日表哥用的酪浆,送来给你尝尝?”
杨歆妃带着女使,不请自来,毫不客气地在一边窗椅上坐下。
时鸳还未起身,那碗带着桂花浆的酪浆,已是放到自己面前,猜测她假装“说客”的用意,只装作不解道:
“娘子,有何贵干?”
杨歆妃低叹一声,关切、知礼掩盖着幸灾乐祸,道:
“听下人说,你惹表哥生气了,我姑母担心表哥,让我来做说客。”
时鸳淡扫了一眼神色慌张的采蘩,忍下回想手帕的笑意,只低头揾泪,略略抽噎道:
“没什么。是我说错了话,让他不高兴。”
她眉头一蹙,关切更甚,边安慰,边责怪道:
“你定是无心的,我姑母说表哥本就心思多,一定他误会你。”
时鸳脑海中思索一遍主卧中物件,想起梳妆台上的《卢照邻集》,掩面委屈,道:
“他在看卢照邻的诗,我就随口说了一句,只羡鸳鸯不羡仙嘛……他就生气了,把我骂了一顿不说,还嫌弃我浅薄,说什么‘寸步可千里,咫尺什么山河’,我听不懂的话……”
杨歆妃听得紧张,手里捏紧了手绢,只因父亲是一县教谕,她自小深谙诗词愉情之道,却少读文章,但对于写下《长安古意》的卢照邻生平,还是了解的。
经时鸳一提醒,她顿时开悟,忙圆场道: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些女子,懂些诗词,已是才情不俗了。谁管他们男子的文章?表哥也太任性了些。”
时鸳继续委屈着,端了酪浆在手里,止不住落泪,道:
“什么文章不文章,我可不明白,就是平白挨了一顿不是!”
昨日手帕之事掩下未谈,却知道了他二人龃龉的原因,杨歆妃喜不自胜,道:
“昨日你在风剪苑,安排得那样好,姑母还要谢你!你放心,我这就让姑母说他去,必然叫表哥,来给你道不是!”
她走出门去,时鸳往圈椅上慵懒一靠,看向停笔不解的采蘩,知道昨日不快,是她透露的,这些闲棋冷子,真当有趣。
轻然拭去脸上假意泪痕,她问道:
“采蘩,在想什么?”
采蘩回神过来,吓得上前跪在她面前,解释道:
“娘子,采蘩不是有意的!是今日一早,梁嬷嬷带着我去……”
“起来。没问你这个,我只是问你,在想什么?”
采蘩未听出怒意,松了大半口气,站起身,犹豫道:
“娘子说得这么细,不怕表娘子接近少堂主……”
时鸳将酪浆塞到她手中,满含深意地安慰道:
“这碗酪浆,可是她送的,你尝尝。你不如再仔细想想,那日我说的话。”
“是。”
采蘩捧着手里的瓷碗,面对时鸳笑意清浅却依旧寒意不减的眼睛,全身忍不住发抖。
不尽的秋雨,又下了一日一夜,直到日出东方。
朝阳带着半分暖意,散了阴雨连绵,却驱不了寒意渐深。
一夜春梦了无痕,又是那个软玉温香在怀的梦。
柳羡仙闭目长吐气息,让自己彻底从梦境中醒来,终是精力恢复大半,可以下床,坐于轮椅上。
刚到主卧门前,他拉住想开门的哑叔,从门缝中望去,是站在小书房门口透气的时鸳。
时鸳伸了个懒腰,接了燕北还抛来的馒头。
燕北还弯腰坐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和她开始说话。
柳羡仙缓缓握上手中九枝青脉盘,立即吩咐道:
“看清楚,他们说什么?”
哑叔看着二人说话的唇间,用手语翻译起来。
燕北还喝下一口酒,问道:
“玩脱了?带你走?”
时鸳撕着手中的馒头,送进嘴里,边吃边道:
“他不会轻易放我走。就算你没受伤,带着我,也出不了长安城。”
柳羡仙靠在轮椅上,欣赏着晨风中抱胸瑟缩的她,不经轻笑,她果然想得清楚。
燕北还饶有深意地看着她,道:
“找个机会把他捆了,我和你有多远跑多远。”
好胆色!
柳羡仙在心里不禁叹道,看向时鸳的神情,她半忍笑意,带着“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摇头。
时鸳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笑道:
“他好歹救了你我一命,你就这么恩将仇报?”
燕北还白了她一眼,感慨气愤道:
“你还在乎恩将仇报?你恩将仇报的还少?你就是不想我动手。”
这一句实话实说,让柳羡仙心念一动,他期待地看向时鸳会不会有尴尬窘迫的神情。
被他道破心思,时鸳冷扫他一眼,笑意渐消,未直接否认,用对难堪大用的鄙薄语气,道:
“你和你林老弟一样,就是沉不住气。不止——柳羡仙也一样。”
“他是他,我和林老弟是我两!怎么能一样?”
“有区别么?都是混蛋!”
说完,她呵了呵手,扫视了一圈院落,转身走回了小书房。
燕北还跟了进去,不甘道:
“你才是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