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游 第5章 白马非马

天霁云开，晨露微寒。小丫头握着竹枝扫帚，拨弄着青砖缝里的落花，细碎落红跟着扫帚簌簌游走，渐渐在梧桐树下堆成一簇。

赵灵犀早起，阿芜掀帘而入，圆脸上笑意盈盈：“姑娘，王爷请了人来，说是要给您瞧瞧身子。”话音未落，姚嬷嬷已领着一老者踏进院来。

那老者须发半白，袍角微卷，却是精神矍铄。身后跟着个年轻的药童，肩上背着一只药箱，正是告老还乡的御医孙秉礼。

赵灵犀忙起身迎上前去，孙秉礼拱手一礼，呵呵笑道：“姑娘不要客气，老夫是奉王爷之命，来给姑娘把把脉。”说罢，他自顾坐到桌边。

阿芜早将海棠绣墩移过去，赵灵犀只得顺势坐下，伸出手腕，腕间素银绞丝镯叮当一响，一截皓腕莹润如玉。

孙秉礼搭上三根手指，闭目细探，半晌方睁眼：“脉象平和有力，脾胃和顺，气血通畅，姑娘身子底子好得很。只是……”他捋着胡子，眯眼打量她，“心脉略浮，想来是思虑过重，近来怕是睡不踏实？”

袁晁正立在门边，闻言眉梢微抬：“她年纪轻轻，能有什么心事？孙大人可有法子对症调养？”目光落在赵灵犀面上，见她低眉敛目，后颈嫩如藕段，罗帕上葡萄纹样在纤指间揉皱，心下微微荡漾。

孙秉礼笑了，起身在药箱中翻出一本小册子，提笔蘸墨：“没什么大毛病，只需少思多眠即可。我开一剂养心汤，药性平和，喝上几天，定然保姑娘心神安宁。”他写罢，又抬头瞅了赵灵犀一眼，“姑娘若闲来无事，不妨多晒晒太阳，活动筋骨，莫整日闷在屋中胡思乱想。”

赵灵犀听着这话，心下暗笑：“富贵人家，没病都得瞧出病来。”面上却不敢露，只点点头：“多谢孙大人费心，我记下了。”

袁晁回头问姚嬷嬷：“她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怎么会思虑过重？”姚嬷嬷忙回道：“姑娘初来，许是想家了些，又念着家中父母，夜里睡得晚些罢了。”

闺阁中的姑娘，亲事上遇到波折，又被王爷请来小住，赵灵犀能做到如今这地步，已是极为难得。姚嬷嬷见她面色如常，心下松了口气。

诊罢，孙秉礼收拾药箱起身，一众人送至院门，方转回屋中。袁晁却抬手唤住孙秉礼：“孙大人留步。”

唐一铮捧出一只木头匣子，匣盖打开，里面装着一卷泛黄的医书，旁侧还卧着一支老参，须根虬结，药香扑鼻。孙秉礼连连摆手推辞：“王爷，这诊金已是丰厚，老夫哪敢再受此厚礼？”

袁晁淡淡一笑：“孙大人医术高明，本王仰慕已久，这回为赵姑娘调养，必须要重谢！”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柔意，像风过水面，微不可察。孙秉礼见推辞不过，只得拱手谢恩，接了匣子。

门外早备好了青帘小轿，轿帘一落，轿夫抬着，缓缓远去。

院中仆妇窃窃私语：“王爷平日赏赐不过一二金，这回出手大方，真把赵姑娘放在心尖尖上。”话没说完，唐一铮经过，冷冷瞥她们一眼，二人吓得一缩脖子，忙低头散去。

未到午时，姚嬷嬷来回禀：“王爷，先王妃的堂侄李方来了，说是特来向您请安。”

李方乡绅出身，虽是先王妃李毓的远亲，却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仗着王府的名头，四处霸占民田，袁晁念着旧情，给王妃留了三分面子，罚了李方的田产，赔偿了农户。不成想他脸皮厚如城墙，竟趁着婚讯又来攀附。

袁晁冷哼一声：“姚嬷嬷，你去回了吧。”

姚嬷嬷应声出去，到了大门外，只见李方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锦袍，满脸堆笑，手里倒是拎着两只山鸡，身后跟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眼珠子滴溜溜转，嗓音尖细：“哎哟，王爷要续弦了，我们做亲戚的，特地赶来恭贺一声。”

姚嬷嬷语气疏离：“李老爷，李夫人，王爷今儿忙得很，没空见客，二位请回吧。”

李方笑容僵在脸上，讪讪道：“这……好歹是亲戚，怎不让进门瞧瞧新妇？”那妇人插嘴道：“别瞎说！还没有过门，尚不是新妇。嬷嬷，听说是榷税监令赵大人家的姑娘，让我们进去拜见拜见？”

姚嬷嬷眼皮一抬：“王爷吩咐了，外客一概不见，二位若有心，改天再来。”说罢，转身就走，留李方夫妇站在门外，面面相觑。妇人啐了一口：“呸，还没成亲就住进别院，也不怕人笑话。”

二人只得悻悻离去。

消息传回屋内，赵灵犀正倚在榻上看书，听阿芜绘声绘色学了一遍，她面上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

赵灵犀的目光落在树叶上，心下却暗自思忖：“袁晁权势滔天，赵氏一门被他泼天威势压得直不起腰。尚未成婚便让我住进这庄子上，爹娘疼我入骨，却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转念又想：“罢了，既然来了，便是命数使然。我若再扭捏，反倒是不识抬举了。只是这日子，半步不由人，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临窗伸了个懒腰，恰见袁晁从院中过来，二人目光一对，她僵住了！忙低头行礼：“见过王爷。”

袁晁在窗外看着她，声音温和：“不必多礼，到饭时了，你我一起用些。”

不多时，阿芜和阿芸将餐桌摆满：芙蓉鸡片金黄香浓，炒芥兰碧绿油亮，枸杞鸡汤清亮飘枣香，蟹粉狮子头、翡翠玉卷……

姚嬷嬷跟在后头，笑着：“姑娘来了，咱们这里热闹得紧，大家都欢喜得很！”心下却有些打鼓，怕赵灵犀听了李方夫妇那“未过门就住进别院”的闲话心里不自在，便拿这话宽慰她。王爷不管不顾，把人请了来。姑娘家脸皮薄，若听了这些闲言碎语，怕是要心里不好受。

袁晁先动筷，夹了块鸡肉放进嘴里，慢嚼两下，问赵灵犀：“你初来这庄子，可还住的习惯？”

已是多次问询。赵灵犀笑道：“院子清雅，丫头们周到，多谢王爷费心。”她夹了一片芥兰，脆嫩鲜香。

袁晁见她吃得认真，随口道：“先前府里冷清惯了，我原想着能热闹些，家里人多些才好。”

赵灵犀试探着问：“王爷小时候，宫里可是热闹得很？”

袁晁低头舀了口汤，慢声道：“我幼时与太子殿下同在宫中长大，与两个公主走动不多。母妃是贤妃，外家人口不少，只是征战在外，平日也少有往来。”他似乎是不愿意多说，端起汤盅抿了一口。

姚嬷嬷在一旁搭话，笑呵呵道：“可不是，王爷十六岁那年随皇上出征，打得北疆那些蛮子落花流水，我还记得他凯旋回宫，站在兴庆宫的院子里，当时热火朝天，兄弟姐妹都赞不绝口。”

赵灵犀闻言，笑道：“王爷既爱热闹，后来定是盼着府里也能如此吧？”她这话问得轻巧，像是随口一说。袁晁放下汤盅，淡淡道：“成家后，我也想过日子能和和乐乐，热热闹闹，像寻常人家那样。”他没提先王妃李毓，只隐约透出几分遗憾。

先王妃李毓是礼部侍郎李时敬的大女儿，模样清丽，初嫁来时，袁晁也曾对她上心。但是李毓一心扑在娘家身上，每次她母亲杜氏登门，必定带走银票绸缎无数，连王府库里的好茶叶、胭脂水粉都不放过。袁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她顾好三个孩子。

李毓的弟弟李泽，常到王府里混吃混喝，李毓还央袁晁给他找名师附学，李泽去了学堂三天两头逃课，偷了先生的名贵砚台去换酒喝，袁晁还得亲去先生跟前赔罪。

阿芜在一旁脆声道：“姑娘不知道，王爷那会儿还从北疆带回一匹宝马，雪白雪白的，可好看了！”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眉飞色舞。赵灵犀好奇道：“那马呢？”袁晁似笑非笑：“送给了人养着，后来病死了。”

有一回，袁晁从北疆回来，带了匹雪白的胡马给李毓，想着她许是喜欢。李毓却只淡淡瞧了一眼，旋即就叫人牵去送给了李泽。白马后来病死了，袁晁再没主动给李毓送过任何物件。

赵灵犀问他：“王爷既喜欢热闹，府里三个孩子，总能添些乐子吧？”

袁晁夹了块鸡肉，慢声道：“承璟六岁，聪慧机灵，就是淘气得很；长瑛四岁，琮儿才八个月，都是乳母带着，平日里也算热闹。”他没提李毓如何管孩子，只淡淡一笑，看向她：“你若不嫌吵，日后他们过来，你也能瞧瞧。”

姚嬷嬷在一旁看着，心下暗喜，笑着递话：“姑娘真的是长得俊俏又懂事，王爷请您来小住，您若多说几句笑话，王爷保管高兴。”

赵灵犀听了这话，瞪大眼睛：“那我可不敢保证，只怕说多了，王爷嫌我聒噪。”

袁晁声音沉稳却带笑：“你若有心说，我听着便是，不嫌弃。”

饭后，刚收拾了碗筷，院外忽传来孩子的笑闹。阿芸掀帘进来，喘着气道：“王爷，姑娘，大公子和二小姐从外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