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宙 第32章 第 32 章

二十年前。

冉求默念起那个意料之外的日期。

那个时候组织就开始了这项研究了吗，与核电站爆炸是同一年，但时间要更早。实验体的培育项目应该是组织原先就在大陆的实验室开展起来了的，只不过由于技术支持不够，他们需要通过宋逸转移项目到空间站，这才盯上了核电站爆炸一事。

不过是什么实验需要这么大规模的技术支持？

满屏的数字看地冉求眼花缭乱，所以他干脆站了起来，像用穿了银线的梨花针挑拣珍珠一般地整理起脑子里的弯弯绕绕的思绪。

这一堆文件里完全没有关于VCV特效药的信息，反而全都是不同的检测表和大脑剖析图，这证明VCV确实是一个幌子。

实验体监测……

那个名为“Flower”的实验体是实验的发端，它要么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要么对法尔特别重要。虽然不知道“Flower”的大脑究竟是假想的死物还是**，但组织对它研究确实很迫切。

之前在古玩店里看大脑对比图时冉求也偶然回忆了自己在自然百科书里读到的内容，墨西哥蝾螈的大脑再生能力很强——制氧场的实验室里养了很多蝾螈，应该也是为了服务这个实验。

先在蝾螈的大脑上大规模地进行实验来验证实验的可行性，再在“Flower”上实施。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Flower”，而是很多个“Flower”的衍生品。正是因为理想化的“Flower”并不存在，他们才会费劲心思地找到那些和它结构重叠部分较高的大脑进行实验研究，以最相近地获得他们想从“Flower”身上获得的东西。

权利，金钱，名声，一己私欲。或者，总结地说，“Flower”是组织实验目的的核心

冉求余光瞟到桌上冉风驰的那份手写稿，顺手拿起来。

那这个物质呢？冉求无意地抬手摸了摸胸前的晶体。真的和组织完全割裂吗？

他慢慢徘徊在书架边上，一排排地看着上面整整齐齐摆放好了的书，目光在无数个宋体字里游走，最后忽地无意间落在了一个没有侧封的书本上。

虽说是无意，但冉求确实是看它和其他藏书不同才多留意了一眼。

冉风驰向来不爱分类摆放，以至于冉求总能在他的小说专柜上找到一两本食谱。

那本轻薄的书照样夹在冉风驰写的小说里，侧面裸露着缠绕的麻绳有些松散了，只在发黄的书页边上留下一条更深颜色的树纹。

冉求的思绪暂停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把那本极薄的书拿了下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擦色牛皮书的书封印着几朵看不出品类的花，乍一看甚有点古色古香的韵味，被翻开来时，书页的味道里带着尘，内容一看便知是日记。

妈妈的日记。

父亲从来没跟他说过。

冉求心中透明的墙被揪了一块，感觉到一丝无法言喻的波澜。对于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他从来都只能从父亲那里听说一点。小的时候他也会经常问，爱看妈妈看过的东西，但现在便再没有了，好像是搁置了一个旧布娃娃，还有怀念，但再不玩了。

就好比现在，他会因为这本日记而感到亲切，但也只是亲切而已。

静默片刻后的冉求轻轻翻开日记的一页，像从前读冉风驰编写的小说一般，平静地读着这个“陌生人”留给他的信件。

日记上的笔迹不算漂亮，但很工整，看起来，日记的主人应该是个极富有生命力的女孩。

……

【ST205年3月7日 晴

被总部录用了！师父也很高兴。

聘书很漂亮，嵌了一个刻有地球的银制徽章，这年头还能收到纸质的通知书真是少见。

下午的时候我就去部队报道了，部队里的女孩不是很多，不过幸好，我的队友都挺好相处的。好不容易在总部找了份工作，也不能让师父总养着我。】

【ST205年3月13日 晴（是大太阳）

舰队的训练量真的是魔鬼级别的啊。

总指挥说九年前前往外星系调查的队员都安全返回了，下一批有机会从我们之间选，但只有三个名额，得刻苦训练才行。以后训练的时间都没有定数，可能要很久才回家一次了。】

【ST205年4月21日 小雨

哇，封闭一个月的特训～

可能是和别人年龄有差距？还是上空间站上地晚了？我总不能很好地掌握飞船的操控面板，评级考试考了个C。】

【ST205年5月3日 晴

今天认识了一个研发部的前辈，空间站的芯片系统就是他设计的。他说之所以会想到把芯片植入到肋骨里，除了考虑到社会安全性的问题外，按传统方式植入大脑很容易造成脑损伤，为了避免这种损伤，他们做了一系列研究，才有了今天的芯片。

他跟我说，左边的第二根肋骨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那里对大脑的反应最敏感，离你的情感最近。

也许它的本也不是一种冰冷的限制，它和我有着一样的体温。】

【ST205年6月30日 多云

这次在舰队里待了近两个月吧，回来时师父的新书都已经出版了。

听说下一次出舰的时间定在12年，时间隔得实在有些久，可能这六年等下来我都能当上总指挥了，我是这么说的，师父听了又敲一下我脑袋。】

【ST205年7月2日 晴

终于驯服了飞船的操控面板。舰队给放了一周的假，下次回去就要准备选拔考核了，时间过得好快。】

【ST205年9月6日 中雨

被选上了！

在综合考核里拿了个A！

没有想到我的体能考核还能高过个别的男队员，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舰队没有直接从新人中选正式队员，但我被选作预备队员了！总指挥说被选上后训练就跟着其他前辈一起，时间会规律一点，这六年里我们要把体能和技术练上去，毕竟要在宇宙里飘几乎十年。

天呐。

这么看其实最后没被选上也不错，还能继续跟师父一起生活。】

【ST205年9月20日 多云

师父又安耐不住笔了，又把总部的工作丢下埋在家里写作了。原先他一直钟爱写些长篇小说，但这次竟然打算写几篇散文，说是偶尔换一下风格，感受不同的文字。】

【ST206年1月7日 晴

毫无征兆地被拉去飞船做了三个多月的漂泊训练，幸好给师父留了纸条。在宇宙里飞来飞去的感觉真的难受，对心脏的冲击太大了，难怪出舰需要准备这么长时间，以后我们应该还会有很多这样的训练。】

【ST206年3月4日 暴雨

今天总指挥带我们去参观了一下上一批舰队的飞船，说是想让我们提前熟悉一下近光速飞船的构造。听说由于零件损耗和体统迭代，这种飞船都是不能二次使用的，我们下一次要开的飞船现在还在建造。

奇怪的事情是我路过飞船的燃料喷射口时发现了一个不规则的锥形蓝水晶，没找到主人，我自己也没留意，就无意间带了回来。于是我趁机问了问师父这种水晶的品类，但他拿去他的实验室研究一番出来后就一直皱着眉头，还特别严肃地叮嘱我这件事暂时不要说出去。也许，这个水晶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挺重要的。】

【ST206年4月3日

今天放小假，师父已经窝在实验室里一个月了，新开的小说也不写了，所以我就久违地自己出门走了走，结果在咖啡厅遇见了一个挺特别的人……】

【ST206年4月5日 晴

师父终于多出来走动走动了。他把那块水晶锁了起来，说是还没有研究出它的性质，不过已经能肯定这是个新元素了。由于这块水晶是我从飞船的燃料喷射口捡到的，所以师父猜测它是来自宇宙里的元素，最后又嘱咐了我一遍，叫我不要说出去。】

【ST206年4月7日小雨

假期还没有结束，我去咖啡店帮师父买咖啡时又碰到了他。他像是也记得我，所以我们就随口聊了几句，他戴了一副挂着眼镜链的银边眼镜，看起来慢条斯理地。今天下雨，他给了我一把透明的伞。

想知道他的名字，他的伞还在我这，我得去还伞。】

【ST206年4月16日 阴

师父今天第一次学做饭，番茄炒蛋焦了。】

【ST206年4月21日 晴

今天陪师父去听学校的讲座，“能源的开发与利用”，本来不想去，但没找到能在这里又遇到他。

他说他叫夏舟景，在克里斯大学做助教，原先也是师父的学生。师父说之前在大陆时就觉得他尤为聪明，也是最近才上空间站发展，没想到我前几天提到的人是他。

为了叙旧，我们就一起在大学城里吃了餐午饭。临走时我们交换了芯片id，约好下次再见面把伞还给他。】

……

薄薄的日记冉求才翻了几页，日记里的时间就过去了一年，看得出来，妈妈在舰队工作时确实很忙，只在放假或零碎的时间写些这个。虽然说冉求一直很喜欢假设身边的任何事物，但他从未设想过自己的生父母相遇的故事。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旧黄色的纸上的字，没能在脑海里构建出妈妈在世时得模样，只觉得应该和他想得一样，是极具亲和力的。

海上的太阳已经落下一半，半边泡在海里，半边印在云上。

顿了半刻，冉求捋了捋脑后的辫子，看向窗外，又看了看门口，接着再次低头下头，随意翻开中间的页数，又看了起来，错落的头发要落不落地搭在书页上。

……

【ST207年4月25日 多云

今天舟景来了家里，说是来拿之前写的论文，他好像挺惊讶于我会住在师父家里的。

因为师父在房间写作，所以我们就在客厅就师父的小说聊了一会。他跟我讲了很多师父过去几年在大陆时的故事，说师父很少收学生，徒弟则只收了我一个，而且学生和徒弟是不一样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在不记事时我就已经被师父领进门了。那时候师父还在Criss联会当值，也许是在上学的原因吧，我也没见过师父带学生回来，舟景不知道我也很正常。

话说，舟景和我相处时一直是一副很儒雅随和的模样，也许是觉得自己算是我的师哥吧，也一直很照顾我。这一年我们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着，他不太主动联系我，基本也是碰到了才会多说几句。所以今天他离开时主动邀请我出去散步我还觉得挺吃惊，约好时间后还有些激动。

不过师父像是全然没想到我们会向这方面的感情发展，和我对上眼后表情有些复杂。】

【ST207年7月6日 小雨

又在宇宙里浑浑噩噩地漂泊了三个月，因为要回总部特训，所以和舟景约定的时间只能推迟了。

但今天我回家时正好看到舟景从家里出来，虽然一开始表情有些凝重，但看到我后还是温柔地笑了笑。我想着既然碰上了，择日不如撞日，就邀请他去散步，但他看起来有些累，可能是和师父探讨了什么问题吧，跟我摆了摆手后约了后天下午。刚好那天我也放假，所以就答应了下来了。】

【ST207年7月8日 晴

本以为舟景会带我去河边或者购物的，毕竟电视剧里的约会都这样，但他好像是计划好了，一早就来接我去了他们的大学城，现在正好是周末里面的学生不是很多，时不时有人来打招呼。

我们在大学城里最大的那条路上走着，柏油路上上树影婆娑地，风吹过来很清凉。我跟他说其实我是跟着小姨长大的，但很小的时候小姨也去世了，因为过度劳累，所以我就在流离时被师父找到了。那时没什么想法，就稀里糊涂地拜他作师父。

他听罢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们两个经历很像，只不过他没有像我一样遇到了这么好的人。也许他和家人的关系比较僵吧，我不好多说就转移了话题。

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到餐厅吃了饭，吃的是法餐，我很少来这种地方，所以感觉一切都挺有意思的。餐厅里有人拉小提琴，氛围特别棒，让我觉得我们已经自然而然地是一对恋人了。虽然我们还没有读完对方的故事。

舟景送我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虽然他一直绅士地和我保持着很自然的距离，但我好像有点恶趣味，就主动吻了他。很短的时间，他像是有些局促，耳根有些红，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成熟，像是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总而言之，黎暮，恭喜你有了一个非常可爱的恋人。】

【ST207年7月27日 小雨

和舟景约会完的后几天我就回舰队训练了，自那之后我们就一直保持着芯片联系。

回来时师父的研究好像有了些新进展。

总指挥来了家里，虽然见面不多，但师父和他还是挺熟的，像是忘年交，总老戚老戚叫着，明明别人比他小十几岁。

总指挥带了件大型的机械来，两个人在实验室里待了一下午，终于画出了一张图纸，说是那个新元素的结构图，但我一点都看不懂。】

【ST207年9月10日 晴

舟景今天又在学校里开了讲座，虽然听不懂，但我几乎每次都会到场，算是一种别样的约会。在茫茫的观众席里，他总能找到我在哪。】

……

书页像被不存在的海风吹起了一般迅速翻滚着。

冉求淡淡地抬着眼皮，一页一页地看过，精瘦的手摩挲上纸上的不清晰的纹路。

日记里的时间和现实的一样，过得很快。冉求快速翻过，目光慢慢又停在了书页的某一处。

那一天应该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日期的开头被日记的主人小心翼翼地画上了一个圆滚滚的星号。

……

【ST208年12月16日 晴

今天一定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

我亲爱的夏教授在我们初次遇见的咖啡店里送给我一只戒指。

戒指样式很简单，但特别漂亮，钻石镶在边上，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得。他把戒指戴在我手上后一句话也没说，握着我的手也没有放开，像是和我一样一直看着那只戒指似的。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抬起了头，又提起了之前说的那件事。

虽然他之前碍于什么说得不太明白，但我大概也猜到了他上空间站是有任务在身上的。他没想到自己会步入爱情，就像我也没有。每次他有所犹豫时我都看出来他很害怕我会被他牵扯进一些不好的事中去，但爱情不就是这样吗，像是慷慨赴死，况且，我天生这样任性，我不在乎。

我是这样跟他说的。

于是，他也终于微笑着说了那句我一直等着的那句话。】

【ST208年12月18日 阴

对于我和舟景决定结婚的事师父好像并不吃惊，每次他看着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总会笑着摇摇头，然后转身去给他养的奇花异草浇水。这是小时候我每次执拗地想要下海捞鱼时他会做的动作，我决定入职宇宙舰队时他也同样是这个神情。

也许师父早知道我会走上一条长满荆棘的路吧，毕竟我做事横冲直撞地，他总说我像他养的荆棘花。】

【ST209年1月3日 晴

舰队终于结束了第一轮训练，我也终于有时间和舟景去看看婚纱了，没想到这么快我就会穿上这个。过年后我二十五，舟景比我大两岁，在空间站也算是英年早婚了吧。

选婚纱时我其实没怎么纠结，那个漏背V字领的鱼尾裙特别好看，上面镶了很多珍珠片，像是鱼鳞一样。舟景的西装也是我帮他选的，但是男士西装还是如出一辙地简单，所以我就另给他找了个雕了翅膀的一字胸针，上面镶了黑水晶，很衬他的衣服。

婚礼我们想搞得简单一点，越简单越好，最好只有师父参加。】

【ST209年2月11日 小雪（大年夜）

空间站的除夕总是下雪的，好像是一个惯例。

今年与往常不同的是，舟景也来家里吃饭了。更让我意外地，总指挥也来了，还带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但也许是姐姐，她看起来特别成熟精炼，不能用漂亮来形容，是一种神秘的美。

我没有过过这么热闹的年，之前都只有我和师父一起过，看书下棋浇花，很轻松，所以我一直以为年夜是像窗外的雪一样简单又干净的。直到今天，也许师父也是这样，我才知道年夜是像只有在大陆才能看到的烟花一样的。】

【ST209年2月15日 多云

我和舟景打算把婚礼定在四月，花开得最旺盛的季节。舟景说如果我想，把舰队的朋友都邀请了吧。我当然乐意，舟景在学校一直是独来独往，热闹也许能让他感觉到温暖，因为我是这样……】

……

“阿冉。”

“阿冉？”

冉求正专注着日记里的故事。

可突然间，耳畔响起了一声听似柔和但实际放肆的轻语。

冉求略微一怔，晃动的日记本里滑落了一张纸。

“干嘛？”他皱着眉揉了揉还有些麻意的耳朵，蹲下来捡起那张轻薄的日记纸。

“没干嘛，我就是突然想看看这个耳机究竟有没有用，毕竟这一个下午你那边都是开机的状态，但没有一点声音。”耳机的对面似是碍于什么，声音很轻，但不妨碍冉求听清。

冉求轻轻哼一声，没回话，自顾自打开了手里的信纸。那凹凸不平的纸不知道是从日记的哪个位置掉出来的，像是撕了又被夹了回去，折起来的一面很干净，里面却印着深深浅浅的字迹。

【ST212年7月7日

舟景死了。】

冉求瞳孔一缩，打断了耳机里滔滔不绝的声音。

“闭嘴。你先等会。”

“嗯？”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戚寻还是好声好气地噤了声，似有非有地在鼻腔里暗暗哼了一下。

冉求迅速翻看那本老得有些僵硬的书页，找到了日记里有些隆起的地方，沉下他修长的眉，往前翻几页看起来。

从刚才看过的内容来看，那之后的几年里，黎暮和夏舟景的感情应该一直像无数对美好的恋人一样平凡地发展了下去。

一直到ST2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