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结冰了。冬至快要到了。
徐珊呼喝着陈芷汀一家出来吃火锅。顶着西北风,吃着麻辣烫,那才有劲。
“想想就开心。”徐珊没心没肺笑起来。陈芷汀不问都知道又一轮家庭内战,徐珊赢了。涂亮乖乖回家,不嗨一场出出闷气就不是徐珊。陈芷汀不提裘江回来后二人依然冷战的事,免得她又连珠炮般一通教训。
快考试了,两个孩子都不肯出来,四个人吃,三个人听,两个人喝,一个人全场呼喝,直到统领全场气氛的徐珊说痛快了,点的菜光盘了,两家人微笑挥手道拜拜。
转身进车,即刻剖开冰火两重天,两人间的空气冷如西伯利亚寒流。裘江想利用火锅的余热主动替夫人系上安全带,打破空间距离,陈芷汀却直接坐到后面。
裘江启动车,从后视镜里看她的脸色。陈芷汀的脸被火锅的热气烘得白里透红,衬得脖颈越发白腻。因为热气,她把开衫毛衣的扣子解开,围巾随意挂在肩上,向下形成圆润饱满的凸起。
裘江蓦然心动,赶紧收回视线专心开车,想好找真真考试的话题聊几句,斟酌好开场头一句时,再看向后座时,陈芷汀已经闭目养神,宛如老僧入定。古水无波的脸,也无风雨也无晴。裘江堵气收回聊天的打算。
走到半路她突然叫停车,说要去江边走一走,让他回去陪真真,回去时她自己叫车。
裘江看她系好衣扣和围巾,低头顶风向江边走,真想骂她神经病,又心虚地开不了口。其实他有好几次看到她一个人在江边静坐和独步,他从没叫过她,怀着侥幸避开的心思立刻离开。
他有点心酸地意识到,在他不回家的日子,孤独执拗要强的她,经常在江边消释内心的苦闷。他在后面跟了十几分钟,感觉风越来越冷了,一脚油门踩下去,开到平齐的位置,放下车窗准备喊她上车,一辆车从对面开过来,车灯映到她的脸上,湿津津一片水亮。
裘江一脚刹车踩下去,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陈芷汀似梦非禁地在北风中走着,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有冷冷的风穿过耳边。忽儿发现自己就是一阵风,不知不觉吹到了堤岸,在寒冷的江面,在冷冷的冬日,无所挂碍地吹过……
看着灯光下粼粼的水波,听着江水平稳的低吟,眼泪渐渐流不动了。她深深吸入江风中冷冷的空气,又缓慢吐出胸中闷热的浊气,心中皱成一团的痛莫名得到释放。她放松紧张的肩颈,抬头望向灰白的夜空,感觉着自己的渺小。离江边不远处有个小广场,晚上锻炼的人在跳舞,伴舞的歌声被晚风带得很远,飘飘渺渺,反而直入人心。
……
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
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
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
这是一首老歌,流行很多年了,还是处处都爱放。是不是因为分手后的善意,打动人心?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远方的人,希望对方过成理想的样子,让无处安放的爱有一个归宿。
徐珊有一次哈哈大笑说,人心越来越坏了。以前是希望你过得比我好,现在是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涂亮要是跟我掰了,只能更差,不能更好!
当时脑海里就闪过一个人影,希望他更好,哪怕跟自己永远不见。
夜色更深,晚风更凉,陈芷汀忍不住在冷风中颤抖。但她不想回去。她知道裘江要利用女儿在家的机会突破僵局,她既不愿女儿发现他们又在冷战,也不愿委屈自己跟裘江稀里糊涂又在一起。她要等到女儿写完作业准备休息,裘江也洗好了睡下时才回去。
她强迫自己用另一个男人挤走心中的混乱。所幸心中有一个远方的莫非。可没想多久,又回到现实的小家中。
三口之家的幸福莫名破碎,她找不出原因,找出原因也解决不了。人性的弱点,人心的贪婪,人欲的没有止境,不是某个原因能分清是非对错。
放弃吧,心中总有不舍,有割裂般的痛。这点徐珊说得没错,为了孩子只是延迟决裂的借口。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她想原谅裘江,像徐珊那样尽情发泄愤怒,然后让往事如烟,相信明天会更好。可是她做不到。那三个信封里丑到极点的镜头,断送了她对未来的所有期待。
她终于嫉妒徐珊一回。无所顾忌地倾诉,凛冽的恨和火热的爱,都让她羡慕嫉妒。她好想这样表达一回。爱就扑向你,恨就打过去,怒就踹几脚,恼就骂破天。已经十八般武艺俱全了,斗男斗女时还有后台和靠山,向下找儿子,向上有公婆父母,万众一心,任你涂亮铁了心肠也必须化成一滩水。
可是她呢?唯一能吐露心事的父亲几年前去世,跟母亲聊不成,裘江那边没老人,兄弟也不来往,女儿又很脆弱,知道父母闹矛盾都吓得小脸苍白,怎么还能拉她做帮手跟她父亲斗?放眼望望,她竟然只有徐珊一个亲人。
陈芷汀又颤抖起来,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莫非,你在哪?你怎样了?为什么你走了就再无音信,难道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她只想要一个精神支柱,哪怕一只耳朵,听听她的诉说……
背着厚重的石板走在泥泞的路上,黄昏降临,风雨迷途,潮湿晦暗,看不清前方的路,辨不清目标在哪里。
哪里出了问题,让他弃我如弊帚?
是我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当她再次哭累了,睁开眼睛,迷蒙的夜色,清冷如常,隐约歌声还在江面回响。静心去听,江水流动,似乎在说着什么,又似乎只最一呼一吸地律动。
无数念头消失了。一切都是自己的以为。她突然站起来离开。
裘江启动车子跟过去,她已经快步穿过树林,走到大路上叫车。正好一辆车驶过,裘江开口喊她时,她的半边身子已经进去。
裘江踩下刹车,停在半路,没有追上去。
陈芷汀检查完真真的作业,陪她说会话,看着她睡下之后回到卧室,拿出一套被褥铺在地板上,把裘江的枕头摆到地铺上。
裘江打包了一锅热热的鱼头砂锅回来。回家路上看到鱼头砂锅店,他想起老岳父经常煲鱼头汤,平时没想过这些生活细节,今天算是开了窍。想她在江边冻得浑身冰凉,跟真真一起喝碗热热的鱼头汤,千言万语都可化到汤里。
推开门,客厅漆黑,真真房间也已经关灯。放下鱼汤进入卧室,陈芷汀也睡下了,地铺上的枕头明确告诉他:虽然女儿回来了,但分居不变,他睡地上。
裘江默默看了几秒,或者几分钟,然后对着空气说:
出差。过几天回。
他关上灯,关上门,什么都没收拾,直接走了。
窗外大亮了,裘江才从昏睡中醒来。终于睡了个踏实觉,他感觉爽利无比,力量又回来了。深吸一口气,他准备起床,恶心欲呕的感觉涌上来。房间里的空气浑浊,弥漫着变质香水的味道。他屏住呼吸,伸展手臂准备起床开窗。
伸出去的手掌抓了一把头发。
裘江吓一跳,翻身看过去。女人侧躺着,没有脱衣服,头发盖在脸上,看不出是谁。
纹纹是满脑袋的大卷发,老婆是垂肩的直发……难道自己跟威森喝酒醉了把招娣睡了?不可能啊!她跟路标提前走的!
裘江饱满的精神顿时被冷汗浇灭。
定下心神,坐稳身板,打开床头灯。细瘦白腻的肩膀……竟然是蒋纹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