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青青坎上流 第112章 二四.2 心中贼

挂牌营业的第一年，有镇上老关系，业务也马马虎虎。但裘江抱着“打回江东”的心思下到镇上，总有些不满足，急功近利时时出现，二人在一次分歧时争吵，裘江无意中透露这点心思，李仲水很生气：身在曹营心在汉！散伙！

进山后二人还是各说各的，说完了，大山看看仲水，问：“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仲水一愣，说，没有。

“对啊。既然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有变化就很正常，而且未必有变化会是坏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从家族企业独立出来，就是想做大做强做专业，怎么变化出现在眼前反而保守了？如果不想发生变故，提前准备，变故常常会消失。未雨绸缪、曲突徙薪，灾祸就不再发生。有人觉得是想得太多，其实是因为提前预备，变故随之消失。小江想走，自然要做大做强才有资格回去，这正是你所期望；你不想失去合作伙伴，就着力培养属下，关注同行，寻找新伙伴。也许以后，不等小江回到家人身边，你自己想到大城市发展业务呢……”

不等大哥说完，仲水就低下头。他在柏水镇的家其乐融融，忽略了裘江的家在市区。如果是他，也是要回去的……

裘江也不再说话。大山哥一语说中他的心事：如果不做大做强，他有什么脸面“打回江东”？

回来后二人商议，将“江川律师事务所”更名为“山水律师事务所”。

自从更名后，随时可走的裘江反而踏踏实实做起来。刚刚做出名气，招进来一个实习生——蒋纹纹。

裘江不再提要回去的事，李仲水也渐渐忘记了。

这次进山要做什么，裘江自己也很纠结。真实原因不能说，但不说又怎么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回去，和家人在一起，蒋纹纹必须舍弃；不回去，李仲水又不能容下蒋纹纹。

怎么就走到进退两难的境地？裘江想不明白。

离开城市的喧嚣，他的心安静下来，真的也想像大山那样住在远离人世的地方，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办？一边是蒋纹纹柔情蜜意，一边是初恋加正妻难舍难离；一边是情人加助手如虎添冀，一边是前世小情人父女情深……怎么办？！

李伯山能帮助自己什么？他只怕连女人都没有吧。

走到半山腰，裘江犹豫了。看到山脚下有一间新开的小旅店，他拐进院内停车，望着将要爬的山路，产生回去的念头。

“大哥，你要上山嘛？”旅店里的老板娘过来问他。

不等裘江回答，老板娘突然问：“你是小江吧？上山找大山哥？”老板娘的脸上浮现笑容。

裘江吃了一惊。抬头打量老板娘：圆润的脸颊，舒朗的五官，健康的肤色，爽朗的笑容，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是个温暖和顺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是的是的。您怎么知道？”

女人笑起来。“大山让我等你，告诉你他要明天才出来。你先在山中转一转，他下山来在这里见你。”

女人把裘江让进店里，走进里面的院落，开了一个单间，上了几个菜，一瓶西凤酒，让他自己吃喝，吃完随便走走。又进隔壁房间，拿了一件男人的棉袍，说是大山的，冷了就披披，很干净。说完笑咪咪地忙自己的去了。

女人没说自己叫什么，裘江也没想起来问。

看女人脸上的神色，与大山哥的关系不一般。如果是大山哥的女人，倒真是登对。裘江想。为自己刚才的揣测心生愧意，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山中的夜晚格外湿冷，裘江在山中走了一会儿，找块山脊坐下来想心事。其实心中什么都没有，空落落地难受。

山风吹起来，冷嗖嗖地扯出无限的怀想。想小时候。他最不愿意回忆的少年生活，像冷冷的山风，一点一点顺领口挤进胸腹。一年之后他读到一本书，《在细雨中呼喊》，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叫余华的作家什么时候去了杨家村？

难道他见过村民们的生活？

他为什么要把如此不堪的生活写到书里？

……

冷汗下去后，他清醒过来，由衷地佩服真正的作家真是厉害。他再也没有拿起过那本书，读到一半就知道人物的命运，或者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命运，因为生活中的真实让痛苦无法逝去，更无法躲避，如同带入睡梦中的画面。

生活能够虚构就好了。他想。

那么，他要怎样虚构自己的生活？过去无法更改，他也不想为更改去做什么，当下和未来呢？他想怎样虚构？

雾岚升起，淡紫色的迷雾在夕阳中演变成紫色的浮云，低低地围住山腰。迷蒙的雾霭中，一个身材颀长、相貌儒雅的男子出现了。那是她的初恋情人嘛？他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他？远远地去过二人世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们在吟诗。红润的年轻人的脸，笑吟吟地斜瞄着彼此。

他俩坐在斜横出来的树枝上，晃荡着脚，脚下的溪流跳跃着斑驳的暗影；

他们坐在陈家的阳台上，几碟小菜，三个小酒盅；

他们坐在客厅里，激烈地争论，又开怀大笑。烟气袅袅，茶气氤氲……

……真真跳出来，抱怨妈妈的离开，抱怨笑闹的人群中没有爸爸的加入……真真原谅了他的背叛，甚至将分裂家庭的过错转移到妈妈身上。真真对着妈妈大喊，推翻了小饭桌，摔碎了小酒杯……

他能够两全其美了。他得意地笑了，笑着笑着感觉风越来越冷。寒风呼啸，吹走了初恋，吹走了情人……女儿伸出手，大山伸出手，远远地一人一只手拉住他，让他进入依然温暖的小家……他激动不已，热泪盈眶。

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

这还是他的。这一切还是他的。

他依然拥有女儿，拥有老婆，拥有这个家……

隐隐约约……迷雾深处出现一个瘦俏弯曲的影子，徘徊溪岸边，没有离去……那是谁？

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看见……

又一阵冷风吹起，突然之间，他不想见大山了。他知道大山的答案。他来找大山，不过想坚定自己的选择，而他之所以需要别人来帮他坚定，恰恰是因为自己不能够坚定地做出选择。

他明白大山为什么让他读王阳明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的心中有一个偷情的贼，除了他动手，没有外人可以诛S此心贼。

他感觉自己与仲水和大山不一样，但他说不出什么原因。很多年后，在敏慧评价他之后，在蒋纹纹反复抓住他软肋之后,他才明白：他与他们不一样。

李仲水和李伯山生活在不愁吃穿的家庭里，从小就有牢固的家庭观念，不会因为生活需求得不到满足而羡慕、嫉妒、仇恨身边的人，更不会为达到基本的生活目标而不择手段。

家庭对于他来说，是生存的依靠，也是贫困的牢笼。他依赖家，因为有妈妈在；他仇恨家，因为有父亲大哥二哥和那些族叔们……他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因为生活没有给他提供幸福的模版,家庭也没有向他显现幸福的模样。在他少年的心中，以为有很多钱，有很多人羡慕，有很多女人想要沟引你，有很多男人等着你分烟,就是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他看了许多少年极端贫寒，中年大富大贵，老年一败涂地的例子。那些在生活中受过太多苦难的人，不修炼自己的心性，终将在富贵时被财富反噬，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可是那天夜里，他并没读懂自己，像90%的世人一样；他想要两全其美，像多数出轨的男人一样……

寒冷的夜晚加强了他的**，孤寂让他更迫切地思念溪边弯曲的倒影，甚至忘记了自己离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