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册封礼,其实实践起来并不复杂,但由于世女府只有世女没有侯爵,只能叫谢玉媜亲自当着皇帝的面走个过场。
当日早朝上,满朝文武都立在大殿前等着,本以为能盯着谢玉媜规矩一回,身着华服尊礼谢恩,却未曾想众人正事都快商议完了,也迟迟未见谢玉媜的身影。
眼看坐在高位上的萧时青神色愈来愈沉,众臣便心照不宣地顺杆子爬着,借此骂了好一番谢玉媜藐视皇威。
礼部尚书闵之训更是觉得荒唐,他如今一把年纪劳心费力地为那么个混不吝写章程,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谢玉媜竟敢当众拂了萧时青亲下的旨意。
随即他怒不可遏地下跪,痛斥谢玉媜欺人太甚,甚至捶胸顿足地提及先帝在位时,在举国推行的尊崇礼道的明令。
他们呕心沥血十数载换来的祥和安定之态,却叫一个血统不明的外人视若罔闻,她谢玉媜凭什么!
萧时青闻言眸色阴沉,半晌未曾搭话,急得满朝文武心下惶惶不安。
正僵持不下时,丞相付昀晖又站了出来,他道萧时青是履行先帝遗旨是合乎情理之事,但当下谢玉媜为所欲为践百官颜面,将册封礼当作儿戏耍弄,不顾他一片恩泽之心肆意妄为,实在可恶。
而摄政王既然在职监国,自然要顾全大局,针对此事自然无论如何都当给今日委屈求全观礼的大臣们一个说法
见丞相大人率先开了金口,剩下的那几位一直想开口却没能开得了口的便瞬时来了底气,煞有介事地撩起官袍往殿上一跪,恨铁不成钢地喊道:“元熙世女欺人太甚,公然罔顾礼数是待陛下不忠、对殿下不敬啊,还请陛下降罪!”
户部尚书江逾白更是骂得涕泗横流,顺带还将他日日上书陈表的那些私仇旧怨,当着百官之面揭了个底。
当年花楼纵火一案,他家里那个便在里头断送了性命。
先帝在位时,他在朝中也有个一官半职,也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戳着先帝心虚的地方重提此事,但他背地里贪污受贿的行当又确实落人口实,叫先帝抓住了把柄拿捏,最后只好自认倒霉,才能有惊无险地将头上的乌纱帽坐到了今日。
如今先帝仙去,当年威胁他的那些证据俱毁,只靠一个傀儡小皇帝牵着的朝局本就如同散沙,况且一个边陲野地的和尚庙长起来的摄政王,这人能借着嘉平余威掀起什么浪花。
此前对摄政王俯首称臣,尽忠尽职不过是懒与他相争罢,可叫人几次三番当作软柿子捏是当真窝囊极了,他等事君两朝,今时今日何苦要为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煞星委曲求全?
于是道:“臣抱丧子之痛数载,夙夜难寐实在难以释怀,先帝当年念及谢玉媜这顽女孤苦伶仃,便未曾深究,可如今她不但未感念介怀,却越发作威作福起来,殿下倘若仍旧替她蒙混过去,实在是有伤忠良之心呐!”
实则这么些年谢玉媜身上背的官司明里暗里攒下了不少,殿中所立十有**都是想要教她偿命的,一经江逾白这么旧事重提,心下愤懑便翻涌起来。
满朝文武百官跪地泣血,声声讨伐谢玉媜此人天诛地灭,除了平时几个朝乾夕惕的还畏畏缩缩立在众人身后不敢表态,也就只有谭璋眉头紧锁,脊骨挺得笔直。
萧时青原本垂眸泰然,继而掀眸看了谭璋一眼才出声道:“谭大人怎的不跪?”
谭璋心头一跳,随即撩起官袍跪地告忠:“殿下明鉴,臣无态可表无情可陈。”
萧时青笑了笑移了视线看向殿中,装模作样地说:“本王自知谢玉媜罪孽深重,本意也并未要一直包庇她,可要她活着,是先帝在时亲笔拟下的遗旨,况且如今那顽女瞎了一双眼、落了一身病骨,瞧模样也像是活不长了,先帝尸骨未寒、在天之灵尚未消散,诸位今日当真要咄咄逼人,教本王处死她么?”
闵之训道:“可藐视皇威,是为大不敬,该当治罪!”
江逾白也跟风道:“还望陛下明鉴。”
萧元则的心思早飘到十里外去了,忽然听到有人提到他,顿时还觉得新鲜,正打算开口说两句,又闻见身侧萧时青冷不丁问道:“那闵大人希望陛下治谢玉媜一个什么罪?”
闵之训心下想的当然是处死最好,但要按处罚他一时也未想到合适的。
倘若罚重了,照萧时青这大事化小的性子自然会揪着他的居心,把他当靶子看待,罚轻了的话自然也就失去了今日讨伐的目的,铁青了面庞他只好装模作样道:“今日百官作证,臣自然是以满朝文武为上。”
萧时青轻飘飘地笑了笑,反倒好说话地侧首问起了萧元则:“那陛下以为呢?”
萧元则看着他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只觉毛骨悚然:“任由皇叔定夺。”
萧时青得逞一般挑眉看向闵之训:“那便罚世女闭门思过三月,扣除一年俸禄。”
他说完并未等底下几个老匹夫表态,起身一拂袖,便飘飘然地从座位上离去,丢下萧元则和满朝文武大眼对小眼。
萧元则没有他那气定神闲的气质,镇场子的皇叔甫走,他便露了原形,看着无数双饱经风霜的眼,一心只想逃到宫里温柔乡好生躲着,一声令下退朝,他忙不迭地便跑了。
谢玉媜前几日在院里休憩卷了一身寒凉秋风,第二日便落了病,每日浑浑噩噩地醒来倚在窗边失神良久,也不知晓是在思索什么。
故而到了册封观礼这日,她醒得格外晚,管家敲门敲了几回也不见里头有人答应,推门又见里头反插上了,于是命人蛮力撬开了窗子。
屋里头谢玉媜好似睡得正熟,榻上清瘦一团,起伏甚微,但好歹人是活着的。
管家一把年纪翻窗进去,又遣人拿了汤药过来,伸手谨慎地推了谢玉媜两把,却不料方才还熟睡的人倏地坐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和她四目相对。
前者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心头一窒,直到看清楚了谢玉媜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才回过神来。
“世女,又做噩梦了?”管家转身捞起屋里架子上放的毛巾替她擦了擦鬓角的冷汗。
谢玉媜不曾回话,沉默着扯了一把被汗水浸湿的眼纱,将那双瞎了的眸子彻底露了出来。
她的眼皮上布着几道红色伤疤,瞳孔呈墨色深不见底,却是闪着微光的。
她分明就未瞎。
“世女这是做什么?快系上!”管家急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谢玉媜笑了笑,将那眼纱缠在手腕上把玩:“你们说只有这样才能窥见安稳,实则不是的,”她指了指自己侧脸:“还得聋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腿:“还得残了。”
管家不去看她,摸了一把她的额头说:“世女是受了风寒,才会头脑昏沉。”
谢玉媜挥开她的手:“我知晓我在说什么,”她看向窗边放的汤药碟子:“死不是比这样来得更快么?”
“吃了药就好了。”随即管家转身将药端了过来。
谢玉媜看着她冷漠的神情将药碗掀了,当着她面不管不顾地踩了几脚瓷器碎片,蹭了满地绒毯的血。
“你怎么不拦我?”她踩在一块瓷片上笑着,任由锋利的瓷片嵌进她的肉里。
“今日有册封之礼。”管家看着她无动于衷。
“那你更应该拦下我,”谢玉媜钳着两脚碎瓷片往她身前走了两步:“你为什么不拦我?”
“世女如今这副样子是在怨我们吗?”
谢玉媜摇头苦笑:“怨?我怎么敢。”
管家皱眉盯着她:“世女受了伤,应当坐到榻上去。”
谢玉媜跟她对视良久随即听之任之地坐到了榻边,脚底虽已是血肉模糊,但她却似没有知觉一样,攥着手腕上的眼纱摩挲了几下:“你猜他会不会杀我?”
管家拾起满地碎瓷片,熟练地在她房里找出伤药来:“世女说的是谁?”
谢玉媜看着她:“萧懿安。”
管家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就说:“不会。”
谢玉媜露出来一丝新鲜:“没有理由吗?”
管家拔出她脚底的碎瓷片,谢玉媜猛然抽了一口冷气,嘲讽说:“随便聊聊都不行?”
管家满手鲜血顿了顿:“他若是想要世女死,一早老奴就去乱葬岗收尸了。”
谢玉媜脸色苍白:“你知晓他为何非要留着我么?”
管家指尖又扯出来一块碎瓷片:“忍着些。”
谢玉媜瞧出来她在回避,便不依不饶道:“我觉得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管家抓了一把止血的药散往她脚底按去,谢玉媜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再说不出不好听的胡话来。
“稍坐片刻,老奴去打些热水过来。”
谢玉媜看着她离开既没拦她也未发牢骚。
因为萧时青来了。
屋里的满地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悉数都被萧时青收入眼底,谢玉媜闭着双眸,不紧不慢地将手腕上的眼纱解下来重新绑上,随即戏谑地看着萧时青的方向偏了偏头:“殿下是来瞧我的?”
萧时青盯了她良久才愠色道:“你又发什么疯?”
谢玉媜疼得直冒冷汗,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抹了一把脸,笑着说:“瞧见我这副模样,殿下能先不问罪么?”
萧时青微怔,记忆里这是第二回谢玉媜带了点诚心向他服软,上一回追溯回十余载前,那已是浮光掠影了。
“谢玉媜……”萧时青轻声喊她,想问她是不是木石做的?
又望见谢玉媜扬起下巴,忍痛皱着眉头应了一声:“确实疼得厉害。”
萧时青还没问出声她便自己答了,一时间两人之间原本冷淡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没有件厚的衣服么?”萧时青盯着她单薄的里衣抿下嘴角。
谢玉媜摇头:“我嫌不自在便没穿……”
下一刻萧时青抬手越过她将她身后的被衾卷在了她身上,微凉的手指不经意地蹭了一下她的脖颈:“自己拽着。”
谢玉媜愣了一下,接着从他手里抓住被衾的角在胸前交叠裹紧。
萧时青见她今日实在乖顺,心里的不如意莫名其妙散了大半,蹲下身毫无征兆地握住她脚踝,将还在愣神的谢玉媜吓了一大跳。
“殿下!”
萧时青抬眸看她吓得别身的模样,心情好了不少:“你这时难道不应该将血糊我一身,今日转性了?”他在一旁扯了些纱布轻轻缠在谢玉媜脚上。
谢玉媜发笑,下一刻果然恶劣地抬脚放在了他腿上,顺便蹭了些血污上去:“竟不知殿下喜欢这般?”
萧时青也没有生气,攥着她脚踝仔细缠好了纱布才出声:“躺到榻上去。”
谢玉媜摇头:“脏。”
萧时青懒得惯她这毛病:“脏了再洗,躺上去。”
谢玉媜皱起眉:“还沾着血。”
萧时青直接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揽到了榻上:“知晓自己毛病多,便少作践自个。”
谢玉媜这回是真乐了:“殿下又知晓了。”
“今日你是故意不去的?”萧时青问的是今日册封之事。
谢玉媜老老实实摆了摆手:“不是,睡忘了时候无人叫我起来,自然没去成。”
萧时青:“……”
谢玉媜见他未搭话,又试探问道:“殿下难道心里没数吗?”
“你不怕我真听从了他们的话,一气之下将你处死?”萧时青垂眸看她。
谢玉媜毫不在意道:“为何不呢,殿下不是原本就厌恶我?”
萧时青发觉她气人十分有一套:“是,你知道就好。”
这句之后谢玉媜未再接话,安静地躺在榻上蒙着眼纱,一时之间当真分不出她是真寐了还是假寐了。
萧时青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出门,正挪步却又猝不及防地听她问道:“你为何非要拽着我呢,萧懿安?”
“庭院深深深几许”出自欧阳修《蝶恋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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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鹊踏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