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早崩,此前朝乾夕惕地谋福江山社稷,便忽略了大统延续之事,后宫旧人苦候良夜,亦不见新人笑语盈盈,以至于他老年多病潦倒之时,膝下只剩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嫡系太子。
临终之际千叮咛万嘱咐教其要承继萧氏江山遗脉,遵听在寺里吃斋念了几年佛的萧时青之谏,却从未想过以自己亲儿子的品性,是否真的能够广开言路,海纳百川地见贤思齐焉。
但这些事情还未赶得上教他操心,病痛侵袭,两眼一瞪双腿一蹬他便上了西天。
小太子顺利继位登基,及冠之年坐拥六境,狗肚子吃尽了礼贤谦恭、端方勤俭的仁义道德。
初登位时他便纳新妃、立美人,在后宫胡作非为,后听闻整肃朝制,一意孤行地当着百官之面,下旨提拔几个作风不端的朝臣,甚至还想要萧时青听他异想天开的设想跟着一起胡闹。
朝中大臣心生不满,诸如此类出格的行径,也无一例外地都叫萧时青驳了回去。倘若不是萧时青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震慑,这天都定然能叫他一手翻了。
前车之鉴如此,但他依旧不曾学会安分守己,谢玉媜在养病的消息传进他的耳朵后,他便一日三回地往萧时青殿里跑。
不是问谢玉媜眼睛如何了,就是问谢玉媜性情如何,萧时青教他问得烦了,便直接让他滚去世女府看。
小皇帝倒是喜闻乐见得很,得了应允便欣然出宫登门世女府,随从老太监拍门的气场还做得十分唬人,震得前去开门的管事差些喊侍卫动手打人。
见了小皇帝方知贵人拜访,她一作礼开口便是撵人的话:
“世女身体不适,恐会有碍陛下观瞻。”
小皇帝无法无天惯了,只觉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的,更是不把告诫放在心上,只当这老奴才是个不知时务的绊脚石,于是便出脚将她踹到了一旁,仗着自个人高马大,就肆无忌惮地闯到了内院。
彼时谢玉媜正拿着竹竿在园子里一颗长了好几十载的枣树底下敲果子。
萧时青前几日留的两个护卫,就提着精致的编织篮站在她两旁,只要谢玉媜手扬竿动,掉下来的果子必定会进一个篮子。
谢玉媜敲出来一身汗,却也高兴,酣畅无比时便咧开嘴角笑起来。
她眼上仍旧蒙着白纱,未曾整衣梳发,随意用玉簪挽了个髻,便在这园里站了一上午,中间信信然踢掉了鞋,光着的脚教地上的灰尘染得有些惨不忍睹。
原本这园子里是有石子的,后来发觉谢玉媜无时不刻想一出是一出,管家便叫下人清理了个干净。
但三秋天的温度到底寒凉,她脚趾被风舔的通红,连着脚踝冻青了一整块,但她仿佛就是感知不到,敲枣子敲得不亦乐乎。
如今她那双眼睛瞎了,耳朵便变得出奇的灵敏,园里一来人她便闻见了声响,甚至连不是管家和府里下人的脚步声都分辨得出来。
亦不是萧时青。
萧时青除开盯人的时候形同千军万马入冰河,其他时候永远跟阵雾一样,行走无声、饮茶无声、瞻卷也无声,倘若不是他每回还记得吐几句人话打破缄默的气氛,谢玉媜或许并不能保证不会将茶直接泼他面上。
她放下竹竿转身,随手从一旁侍卫拎着的篮子里捞了两颗果子塞进嘴里。
嚼了两下咽进肚里,才听见萧时青派来的侍卫李怀珠小声说道:“世女,这枣还未过水清洗……”
谢玉媜听完当即恼了:“怎么不趁着我再多吃几颗下肚后说,还怕不干不净吃了得病吗?”
小侍李怀珠郑重地摇了摇头:“下回一定。”
她的意思是指下回一定提前多嘴一句。
但谢玉媜装作没听懂,从她手里的篮子中抄了一颗枣子塞她嘴里:“没有下回,这篮都归你了,没吃出病来那边还有一篮,倘若一直吃不出病,你就守着这株枣树等萧时青来府上捞你。”
怀珠:“……”
在旁听了半天的小皇帝不禁失笑,望着谢玉媜端了副认真模样欺负侍卫,他倒心痒忍不住想凑个热闹,于是出声劝道:“竹筠不必恼,不过就是个奴才。”
谢玉媜闻见这人声音顿时皱了下眉,嘴角下压着,面上神情比方才还要难测许多:“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纵使怀珠已然跟谢玉媜共处了几日,这位方方面面的肆意妄为都粗略领教了一番,但当对面是板上钉钉的皇帝时,她称不上多坚韧的心肝还是微微颤动了一瞬。
她甚至差些出声提醒谢玉媜一句,说那是新登基的小皇帝。
小皇帝闻言脸色也不怎么样,尊卑这东西养人且坏人,听久了确实会让人得意忘形,他冲一旁等着说“放肆”的老太监招了招手,示意稍安勿躁。
“竹筠,我们一同在永寿宫堆过雪的,你忘了我是谁了?”
谢玉媜还真不记得他是哪路来的,宫里宫外来来往往,同她交心的并没有几个,既然算不上交心那自然也没必要放在心上。
她懒得猜便乱说起来:“永寿宫的李公公还是宝华殿的张公公?”
小皇帝脸都青了。
一旁老太监都替他二人着急得慌,恨不得当场高喊一句“陛下万安”来提醒谢玉媜个眼瞎的。
看了一眼谢玉媜的模样,小皇帝心底的恼怒也渐渐教美色给盖了下去,他挪步朝谢玉媜走去,用哄人开心的语气说道:“萧元则,我是萧元则。”
哦,萧元则。
烂泥扶不上墙的那个。
谢玉媜记起来了。
“陛下大驾观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同那日见萧时青时如出一辙,她嘴上说的是一出,实则连礼都未行,跟杆竹一样立得笔直。
萧元则摇头,愿挨地欣然回道:“无碍。”
谢玉媜撇了撇嘴,低眉说道:“如陛下所见、我如今眼瞎,不仅行动不便、脾性也古怪,方才多有得罪,还望陛下宽宥。”
萧元则又摆手:“朕并未放在心上。”
“不知陛下来此是为何事?”谢玉媜显然有些不耐烦。
萧元则未顾及她这番翻脸无情的心绪,自顾自地走近了瞧她,才发觉她并非是生得比从前愈发瓷白,只是因病容面上毫无血色。
“听闻你身子抱恙,朕特意过来瞧瞧。”
谢玉媜闻言冷笑一声:“听闻陛下近日喜迎登基大典,我都还没来得及恭喜陛下,倒是先教陛下亲自登门来了,实在是失礼。”她依旧立得端直,分毫没有自觉失礼的样子。
萧元则也不恼,纵着她的性子冲她笑了笑:“竹筠说的哪里话,我二人自幼一同长大、亲如兄妹,探病之举是理所应当。”
他朝着谢玉媜眼前挥了挥手,见她当真没有反应才是真信她已经瞎了,遂食不知髓地问道:“话说回来,竹筠的眼睛是……”
谢玉媜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咧了咧嘴:“坏了,彻底没用了,你知不知道,最该高兴的就是你了萧元则。”
萧元则教她左右言他的话弄得愣了愣神,实在不解她话里的意思便干笑了两声:“竹筠此为何意?”
谢玉媜缓缓凑到他身侧冲他招了招手,“这些年,我是谁的孩子,又是从哪里出来的,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么?萧元则。”
萧元则浑身的血液轰然凝固了一瞬,怔然看着谢玉媜白净的面容,他忽地有些慌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谢玉媜终于不再露出冷笑:“你也知晓,我自幼同你一起长在东宫,我是在那位的膝下长起来的,他授我四书五经、教我五艺七术,他甚至私下里问我这天下我何时想要,至于你,萧元则,你那时又窝在哪处角落,可怜巴巴地看着你亲爹捧着别人享受天伦之乐呢?”
萧元则绷不住了,伸手一把推开了她:“你胡说!现如今这皇位到底还不是朕的!”
谢玉媜讥讽地扯起抹笑:“是,是你的,我原本也没打算要,不过做一个傀儡小皇帝好玩吗,萧元则?”
蓄意的笑容挂在谢玉媜唇角边,她凑近了萧元则抓着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她双手按着萧元则的胳膊微微使力,言语之间还有顶招惹人的挑衅,她含着笑:“就像这样,只要你掐断它,一切便没了,丑闻、偏见、憎恨、缺憾都会被死人带进坟里,萧元则,你要试试吗?”
谢玉媜像是突然换了层里子,她几近癫狂地引诱着萧元则收紧双手:“你还没断奶吗萧元则?杀人就同捏死蚂蚁一样容易,萧元则……”
“萧云璟!”一声十分有威慑力的低喝恰如其分地唤回了萧元则的神,他侧首朝来人看去,却教那道锋利的视线盯得浑身一激灵。
他手中失力,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之后惶恐地看着谢玉媜,先前如同诅咒一样的声音徘徊在他耳际,他害怕地一把推开了谢玉媜。
后者在脖颈被松开的那一瞬剧烈咳嗽起来,眼前的景象明灭,谢玉媜差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随后便听见那位打断她此番“离经叛道”之举的不速之客沉着声道:“滚回去!”
听语气应当是冲着萧元则说的。
谢玉媜随即抬起头来冲他露出抹孱弱的笑:“殿下,真巧,又见面了。”
那夜萧时青赶到世女府,谢玉媜已然消停。也不知她是怎么肯想通的,而后见到萧时青甚至还道了几句抱疚的好话,惹得萧时青未敢放下心地守了一夜。
第二日凌晨才走。
今日这回也是隔着几日再见,再番想起那日夜里萧时青无意间提起叫她住进宫中的话,她心下竟生出些莫名微妙的念头。
萧时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了看她被秋风舔红的脚趾,又把视线落在了她脖颈间留下的红色掐痕上,不自禁皱起眉头。
他恨她不惜自己,关切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冷着脸找起茬。
“谢玉媜,不巧,丞相府的小公子昨日死在了鹤影湖里,付丞相连夜上书奏折指证是你所为,要你以死谢罪。”
谢玉媜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连辩驳的神情都未曾给萧时青一个,甚至漫不经心地弯起唇角点了点下巴:“既然是丞相大人所言,那必然在理。”
萧时青双眸微眯:“必然在理?”
“漂流处,莫趁潮汐”出自周邦彦《六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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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六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