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月浅,灯花如豆。
城西一处简陋的院落里,魏子晏用毛巾细细擦去了小七脚上的灰尘,又寻了一双干净的罗袜为她套上。
隔着满屋的灯火,小七注视着少年俊美无俦的脸庞,低眉埋首间几乎有了落泪的冲动——因为自她记事起,还从未被人如此珍视地对待过。
纵然她清楚地知道,眼前所经历的都是月枝的故事,是遥不可及的镜花水月,但她还是沉沦在了这片不属于自己的温柔中。
毕竟在黑暗中颠沛流离久了,就会格外奢望有光能照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上。
正当她兀自出神之际,少年站起身,收拾好了房间里的木盆和毛巾:“月枝姑娘,我先去柴房睡了。今夜你在这里将就一下,明日我会去市集上买些新的家私回来……”
“韩琼,”少女抬起头,定定看向长着魏子晏模样的少年:“那日你来醉云楼听琴,不是已经花光了全部的积蓄,哪里还有银两去买家私?”
少年闻言一愕,红晕瞬间自耳根蔓延开来,眼底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欣喜:“你……记得我?”
“自是记得,”小七极淡一笑,缓缓说道:“上个月你把积攒了许多年的银子全部交给了兰姑姑,就为了听我弹一宿的琴曲。可我那夜偏偏被人灌了酒,醉得不省人事。但你没有吝惜银钱、也没有趁我之危,反而帮我煮茶醒酒,照顾了我整整一夜。”
“我在醉云楼的这三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少女目色流转、轻轻浅浅地笑开:“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傻子。”
“月枝姑娘,你可能不记得了,”少年目光灼灼,任凭灯光在他的眼底跳跃:“两年前的上元夜,我挑着卖油担子经过枕云桥时,被人群一阵推搡,不小心将油泼在了你的身上。可你不但没有怪我弄脏了你的衣裙,还给了我三两银子,让我早些回家过节。”
“那个时候,你站在月光下,美得像天上的仙子一样。我便想着今生今世若是能再见到你,感谢你的赠银之恩,就再无所求了。”
听到他的话,小七突然就明白了一切——这里所发生的种种,都是琼枝姑娘的回忆。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月枝”和“韩琼”连在一起,不正是“琼枝”二字吗?
难怪她会愿意收留自己,是因为自己早晨说了和“韩琼”一样的话,让她想起了思慕已久的故人。
思忖之间,小七听到自己说道:“如果三两银子便能得到韩公子的这般感谢,那今日你对我的相助之恩,便值得我用一生去报答了。”
闻言,少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合几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小七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双手松了又紧,强作镇定地说道:“我说,我想用一辈子来报答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日便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去阁中赎回自由身,若是你不愿……”
“我怎会不愿!”少年满脸通红,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鼓起勇气握住了小七微凉的双手:“月枝姑娘,论之后遇到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保护你,就算死也不离开。”
听着少年真挚的话语,少女不由眉眼一弯,在泪光中笑了,却又在笑靥中落泪。
然而,就在泪水滑下的那一刻,周围的所闻所见骤然从小七眼前消失,化作了一望无际的黑暗。
待她眼前再次出现光亮之时,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挂满了红绸的木床之上。而魏子晏正穿着鲜艳的喜服、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低头朝她吻来。
呼吸交缠间,少年那张好看的薄唇再差半寸,便要落到她的唇上。
“魏……魏世子?!”小七心头一慌,立刻手忙脚乱地朝少年推去。
出乎她的意料,对方居然被自己轻而易举地推开,摔落在了床幔之上。
“我能动了?!”少女大吃一惊,急忙从床上坐起,在感受身体久违的主控权后,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转瞬之间,她便意识到——若是自己摆脱了束缚,那“韩琼”定然也彻彻底底变回了魏子晏。
她心下一紧,刚要偏头去看身侧的少年,就被翻身而上的魏子晏重新推倒,狠狠掐住了脖颈:“说,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我只知道……这里是琼枝姑娘的回忆,”小七喉间血管浮凸,拼命挣扎道:“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求求你……放过我……”
看着少女颤抖的胸腔和泛红的眼眶,魏子晏微微一顿,终是松开了手。
当空气重新涌入喉咙,小七立刻坐起身子,捂住脖颈大口大口喘着气,发出剧烈的咳嗽。
魏子晏垂眸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喜服袖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根本与他无关。
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少女雪白脖颈上的红痕,语气淡漠疏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见他询问,小七生怕再激怒了男人半分,哑声回答道:“我发现琼枝姑娘的名字就是由'月枝’和'韩琼’组成,而且从这房间的布置来看,韩琼应该是她的夫君……”
“我对他们的风流韵事不感兴趣,”少年打断了她的话,唇角边带着锋冷的怒意:“我只想知道师父的下落。”
“你的师父应该也被困在琼枝姑娘的回忆里了,我们不如去周围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的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随后,一个趾高气昂、充斥着怒意的声音从窗外响起:“韩琼,你还不快点给我滚出来!”
魏子晏闻声沉下脸孔,转身往厢房之外走去。小七见状立刻爬下床,匆匆跟上了他的脚步。
只见,此时的小院之中正站着三十来个手持棍棒、穿着杂役服饰的壮汉,他们个个身强体壮、步伐沉稳,显是习武多年的好手。
在他们中间,一个穿着织锦缎、长着鹰钩鼻的男人负手而立,赫然就是画舫上把月枝逼到跳河的男人。
“冯昊?”看到来人,魏子晏长眉淡挑,沉声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混账,我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冯昊满面阴狠,咬牙说道:“你立刻把月枝交给我,再给我磕上三个响头,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面对极为嚣张的冯昊,魏子晏冷笑一声,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平日在父王和我面前,你借着云阳商会会长的身份伏低做小、极尽讨好,没想到在背后竟敢这般仗势欺人、渔夺百姓?!”
听到少年的话,冯昊不由双眼微眯,一字一句地说道:“韩琼,我给过你活命的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的。”
说罢,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
杂役们顿时一拥而上,朝着小七和魏子晏的方向冲来。
少年脸上的轻蔑之意更甚,他闪身避开一名飞扑而上的杂役,从背后狠狠踢向了他的腰间,随后扫腿、格膝,夺走了他手中的木棍。
棍棒相交,往来对攻。
纵然魏子晏招式机巧、利落刚劲,可韩琼这具身子很快便体力不支,让围攻的杂役们找到了机会,将他击倒在地。
“魏世子!”小七急声惊呼,刚要冲上前,就被冯昊一把拉住。
“月枝你看看,这种男人在我面前不过是蝼蚁罢了,你跟着他有什么前途?!”
“求求你不要再打他了!”小七满眼通红,近乎绝望地哀求道:“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先前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了,”冯昊凑近她,语气中带着残忍的快意:“而现在,我只想你——亲眼看着他死。”
“不——!”
听见少女凄厉的呼喊,魏子晏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棍棒敲落之处,鲜血从他的头上、唇边流出,滴落在泥土之中,带着剧烈的痛意。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就在快要撑不住的那刻,小七终于挣脱了冯昊的禁锢,向他飞奔而至。
他本能地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想要抓住少女鲜艳翻飞的裙角,可终是差了一点距离。
他自嘲一笑,颓然垂下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尚未等他意识消散,周围的光线便再次亮起。魏子晏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婚床之上,而小七正被他轻轻压在身下。
只见烛火的光晕中,少女目色灼灼、容颜清秀,嫣红的嘴唇离他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明媚而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