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不想再画了……”
落幕的最后,青年坐在丢落满地的画作当中喃喃自语,尚且年轻的躯壳还怀揣着无比的激情却要被现实痛击至无法翻身。
画画有意义吗?或者说艺术究竟在表达什么,他走投无路,无处可逃,直到昔日恩师传来的最后消息是溘然离世,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下。
即使他们短暂的交流不过是学生生涯短短的那几年,等到他游离异乡之时,早已找寻不到昔日的影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老师却一直牵挂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学生。
舞台交错的画面是不断亮起的画布前的身影,说是独角戏也不为过,从头至尾两个人相对而立,舞台两侧光影的暗灭则是现实意义上的距离。
杨树记得那个青年在画布上尽情挥洒着颜料,因惊人的画作而忍不住地在房间里转圈,也记得那位长者严肃对待他课堂上每一位学生的提问,却在提到自己昔日学生之时,忍不住柔和了面容。
他们从前隔着跨不过的山海,而今后则是生与死的永别。
他找过他的,拜托了很多人,在他快要死了之前。
他知道那个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甚至这个世界也没有善待他,家中的突然变故令他无从去追寻理想,而艺术显然也并不能成为他谋生的手段。
于是他终其一生都要困在对自己的自责与悔恨当中,也永远无法得到解答,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杨树承认,她并不怎么喜欢这个故事。
“小许啊,这就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我的徒弟陆岳川,也是这部话剧《如山》的导演兼编剧。
我早就想介绍你们俩认识了,可是一直对不上时间,这回可是让我给逮到了,你们俩可是我在青年这一代里最看好的创作型的人才,怎么样,看完这场话剧,有什么感想没有?”
站在何翰飞身旁的男人脸上留有成片的络腮胡,原本应该是吓人的模样,但却因为太过圆润的脸型而消弭了那种骇人的气势。
一米八几的身高因为被何导揽着肩膀而整个人都塌了下去,他弯着腰握住了许元清的双手,笑起来时眼角的褶子几乎要将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挤得看不见踪影,他真矛盾,杨树想眯起眼睛打量道,半分都没有角色身上的影子。
“感想说不上,”
许元清收回自己的手后没有退后,于是天然地便比身后的几位演员往前了几步,这会儿被何翰飞这么一问便更是定在原地不动,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罗万明明知道林仲旬在找他却不愿意去相认,他的老师可以给他更为丰富的资源,甚至解决他的燃眉之急,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
“因为没有钱。”
“什么?”
许元清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歪了歪头,似乎是没有理解眼前人这句突兀的答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说,是因为罗万没有钱,”
陆岳川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说出口的话却是让在场的人都愣了神,
“罗万在香港当的是个乞丐,他的画布和纸张都是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翻来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注意到,两位主角所处空间的设计也有很多的不同。”
“我看到了,那个罗万的画板是垫着纸片的,而且上面有很多裂痕!”
周明冷不丁地这么一出声,差点把许元清吓了一大跳。
“对的,因为想着重于突出人物的对白,所以场景就设计的非常简单,一些背景只能通过这些细节来展示。
但是从罗万信中提到的,他今天又赚了多少钱,过不了两天就能买下新的画笔,以及他小心翼翼用木板压平的纸张,他的生活十分拮据,拮据到无法继续画画。
而在那个年代,船票是很值钱的东西,他不能无条件地接受别人那么多的馈赠而心安理得,而且他没钱画画,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有钱,但他不想让林仲旬知道,因为他的老师也并非是多有钱的人。
在某一些时期,艺术并非是我们每个人都能付得起的高昂代价。”
陆岳川的解释犀利地直击人心,从头至尾面对着众人惊讶的表情也只是始终保持着和煦的微笑,他当然清楚,眼前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小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自然不会轻易发现这部剧后隐藏的真相。
可在他看来,艺术本来就是源于生活的,这些显而易见的,总被人忽略的金钱窘境,恰恰才是艺术得以落地的原因。
因为人痛苦的时候就喜欢艺术,灵魂在声声叩问之时就想表达,所以沦落成一个乞丐也不想放弃画画,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奇妙相融,是罗万这样的底层人民触碰到上层泡沫的一瞬美妙。
但通往梦想的道路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他努力有余,而天分不足,画作惊世是有钱人的玩法,他们普通人的条条框框太多,大多都被生活消磨。
毕竟即使是传世佳作也可能不为当世人所理解,艺术本来就是孤独的,可是他还太年轻,又对艺术抱有太大的希望,所以遭遇挫折时才会那么怒不可遏。
他渴望这个世界听到他的声音,可这个世界本来,从未曾聆听过任何人的声音,于是他不忿,不满,对生活失去希望,停笔,抱怨,思索画画的意义。
长久得不到正向反馈的创作消弭了他的信心,而昔日恩师的期望更是令他怨恨自身,所以他封闭自己,拒绝帮助。
而那张大洋彼岸的报纸则是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彼时他跪在地上痛哭之时,他的恩师早已离开人世,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错位,打从一开始两人行进的便是渐行渐远的路,可他后来总会画下去的。
而后在某一天回到大陆之时他会再去拜访,陆岳川原本是这样设计的,甚至还煞有其事的添加了一段医院里林仲旬妻子的独白,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在正式演出的时候加上罢了。
“或许你可以选择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去做一个旁白,或者加在最后?”
杨树只是偶然想到自己之前看的一本小说,多年后他会见到老师留给他的那些信件,看起来似乎与眼前的画面不谋而合。
“我这样想过的,也许后来会改进,但是至少现在,我觉得停在这里也很好。”
陆岳川眼睛亮起了一瞬,而后又朝着杨树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没想到我们小杨对话剧也这么感兴趣啊,要不要跳槽来我们行业?”
何翰飞从始至终都带着欣慰的笑注视着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他明白,无论是什么样的行业都需要着新鲜血液的注入,而现在看起来,他们行业的未来应当是十分光明。
“杨树她观察能力特别敏锐,我以前总说,比起我,她才更适合去当个话剧演员,但是后来我发现她其实方方面面都做的特别好,所以不管哪个行业都争着抢着要呢。”
白杨适时地插了这么一句玩笑话,这才缓解了杨树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尴尬,惹得在场的人都笑出了声。
“原来是这样啊,那白杨你可是捡到宝了啊,你可得好好对人家杨树,昨天芊芊回来还跟我说,她可是很喜欢这个漂亮姐姐的。”
何翰飞笑着拍了拍白杨的肩膀,又朝着身边的杨树点了点头,这才转向了许元清的方向。
“那小许,你们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跟我和岳川去吃饭,一起聊一聊你的新剧,听说你们现在已经通过审批,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演出了。”
“嗯,我这边没什么问题的,那你们,”
许元清转头看向了身后自己剧组的演员们,零零散散的四五个人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按理来说这样和大导演吃饭的机会实在是难得。
但是呢,人家既然说是要聊新剧的事,免不了就要谈到不少的行业内幕,因而这些话便不是外人能够轻易听得了,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拒绝,只是这话却是实在难说口的很。
“我和杨树准备去吃点当地的小吃,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明天就得走了。”
白杨率先拉住了杨树的手,对着何翰飞解释道,缓解了众人的尴尬。
“对对对,我们几个人一会儿还想接着去看个展,时间赶得也有点紧。”
周明作为在场除白杨以外,唯一一个跟自家老板还算熟悉的演员,当仁不让地充当了这个开口的角色,于是有了他们这两个人打头阵,其他的演员也陆陆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完美地躲开了这场饭局。
“那既然如此,你们就先去忙吧,那何导,我们就先走吧。”
许元清在最后一个人话落之后,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朝着何翰飞的身边走去。
而站在一旁的陆岳川也十分自然地挑起了话头,三个人边说边笑地朝着房间的门口走去,白杨回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还未收拾起来的舞台,有一张空白的信纸被空调的冷风吹起,不知飘向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