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慌了下,伽罗连忙从李璟的怀中挣脱出来。
李璟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眸中有冷意一闪而过,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晋王。
“请王叔进来吧。”
鱼怀光立即敞开殿门,躬身请李玄寂入内。
叔侄相见,殿中气氛立时变得有些紧绷。
趁李玄寂冲李璟拱手,被引落座之际,伽罗赶紧避到一旁,唤了声“王叔”。
一抬眼,就见李玄寂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落在她的身上。
“原来伽罗已到了圣上这儿。”
她看着这个衣冠齐整的男人,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衣襟敞露、胸膛起伏的样子,一时觉得如芒在背,不敢再同他对视。
连他的话听起来都令人浮想联翩。
“伽罗过来陪圣上用膳。”
没等李玄寂再说什么,李璟先开了口。
“不知王叔这时过来,是否有何交待?”他的话说得颇有几分尊敬长辈之意。
近来朝中尚算平静,也许是顾及国丧,自上次隆庆门外的事后,双方似乎都稍加收敛,没再有过什么正面冲突。
“陛下言重,臣哪里敢对陛下有交代?”李玄寂淡笑一声,“只不过,方才遇到了件事,着实令臣羞愧,不得不来向圣上请罪。”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中不见半点羞愧。
伽罗眼神一转,轻声道:“既然陛下与王叔有事商谈,伽罗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她说罢,就要起身,却听李玄寂又道:“伽罗,此事说来,也算与你有一分关系——那名叫做采蕙的宫女,伽罗,你可识得?”
伽罗脚步一顿,登时紧张起来,答道:“伽罗记得,她从前是百福殿侍奉先太后的宫女,因被指派守陵,求告无门,曾当众拦了伽罗的车……”
她说着,声音低了些,先转头看一眼一旁的李璟,这才继续道:“伽罗见她着实有些可怜,后来又命身边的宫女赐她金银,也算照拂,只不知,她如今是否又做出什么事,冒犯了王叔?”
“你为何便猜她冒犯了我?”李玄寂扯了下唇角。
伽罗眨眨眼,小声说:“她先前也差点冲撞了陛下,伽罗这才想,是不是又有什么冲动之举……”
“不错,”李璟点头,“朕还因此要她绝了心思,安安分分过来守陵。”
李玄寂扬眉,“唔”一声:“原来如此,可惜了,伽罗,你的好心恐怕没能让她安分守己,有所收敛。陛下,臣方才自陵园归来后,这名宫女竟假借尚宫局的安排,留在臣的屋中伺候,企图对臣下药行引诱之事,使臣差点在别宫做出对我李氏先祖不敬之事。”
他说着,冲李璟再一拱手。
“如今,臣已命人将她拿下,细细审问。”
采蕙是宫女,此事当分属尚宫局管束,论理,当将人交给尚宫局,由尚宫局上达天听,再行审问,这般在天子眼皮下便私自处理审问,也只有李玄寂敢做。
李璟的面色随着他的话一点点变得难看。
“岂有此理!皇陵别宫,岂容她这般放肆侮辱!当初,朕就不该心软,若是直接赐死,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荒唐事!王叔分明是受那奴婢牵累,又并未做出有辱先祖之事,何来请罪一说?”
“臣擅作主张,自觉惶恐,多谢陛下宽宥。”李玄寂话锋一转,“只是,方才下人们审问时,恐被臣迁怒,下手没轻重,只怕那宫女要性命不保了。”
未经天子允准,便先杀了犯人,实是逾越至极,如此一来,事情到底如何,便全由李玄寂一人说了算。
李璟冷笑一声,忍耐道:“本也是死有余辜,王叔不必挂怀,只是这么短的工夫,可有审出结果?”
“臣已将供词送至尚宫局,此处又抄录一份,特来呈给陛下。”旁边的魏守良立刻将备好的供词交给鱼怀光。
伽罗眼睁睁瞧着那卷轴被捧至案上。
李璟瞥了一眼,并未翻看,只道:“王叔有心,既然都审出来了,朕自不必再过问。”
李玄寂悠悠道:“陛下难道不想知道,这名宫女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话音落下,伽罗的心猛地提起,脸色也微微发白,忍不住悄悄抬头朝他看去。
他说,已将人杀了。
方才还在眼前鲜活说话的女子,转眼已被处置,眼下,难道要轮到她这个公主,所谓“幕后主使”了?
李璟眸光一动,顺着话问:“怎么,王叔审出有幕后主使了?”
李玄寂没有立刻回答,却是看向伽罗。
伽罗惊道:“王叔难道怀疑伽罗?”
李玄寂没有说话,她又转向李璟,起身拜道:“陛下,此事伽罗的确有错,当初实不该因一时心软,就答应采蕙的要求,将她带到陛下面前,这才给了她不该有的希望。可是,除此之外,伽罗绝没有其他心思,求陛下明鉴!”
李璟本以为李玄寂先灭了口,让事情死无对症,是要将一切都推到他这个天子身上,却不想竟是伽罗。
那自然也是他的人。
“阿姊!”他也起身,上前亲自将伽罗扶起,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你并未做错什么,真论起来也该是朕的不是,朕断了她的路,才会有今日之果,这其中恐怕还有误会。”
他说着,将伽罗往自己身后拉了把,挡在她的前面,一副要护她周全的样子,对李玄寂道:“王叔,朕信阿姊,定不会做这样的事。”
李玄寂的眼神从他们两人交握的手上扫过,忽而笑了一声,摇头道:“伽罗你急什么,我何时说过是你在背后主指?”
伽罗躲在李璟的身后,闻言警惕未消,只小心地问:“王叔此话何意?”
李玄寂道:“你方才说了,瞧那宫女可怜,另赐了她金银,她正是用那些金银,买通了尚宫局的女宫,得以分到我殿中的差事。除此之外,并未审出还有别的主谋,想来是她不愿忍受别宫寂寞,又无法再向圣上求情,才将主意打到我这儿。”
原来他并不打算将她推出去。
伽罗眼中闪过惊讶,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怪异。
李璟显然也没料到,他竟没有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不由愣了愣,这才慢慢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当交尚宫局,令宫女们都引以为戒才好。”
“臣也正有此意。”李玄寂淡淡道。
事情已说完,他不再久留,起身离开。
伽罗这一晚上心情跌宕起伏,也不想再多停留,片刻后,也告退返回自己的寝殿。
李璟本要着人送一送,也被她婉拒了。
伽罗心里隐有预感,果然,踏过东面垣墙的那道门,自晋王寝殿经过时,就见本该已经回屋的男人,此刻正站在长廊边,望着北面的几株蟠龙松出神。
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侍从,只远处几个角落里,分别立了几名侍卫看守,看样子竟像是将他所在的那处团团包围把守起来。
听到脚步声,他回首过来,正看向伽罗,那目光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却让伽罗有些忐忑。
她让鹊枝留在原处,自己上前,唤了一声“王叔”。
“伽罗,”李玄寂抬手将她扶起,衣袍拂动间,有淡淡的芬芳袭来,“可是有话想说?”
伽罗抬眼偷偷觑他,感受到鼻间的气息,并非往日的龙涎,而是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
看来,面圣之前,已先沐浴。
想起在他寝殿看到的画面,凌乱、狼狈,又有说不出的俊美,伽罗心跳开始加速,只觉才被他扶过的半边胳膊都开始发麻。
“多谢王叔手下留情,未将伽罗身边的宫女后又私下寻过采蕙一事说出。”
她心中有数,连她这个在宫里宫外都无根基的人都能查到的事,李玄寂又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李玄寂轻笑一声,没有承认,也未否认,却说:“方才在陛下面前,可是怕我说了什么,将你卷入其中?”
“伽罗不敢……”她是这样想的,却不能这样说。
眼前的男人幽幽看着她,片刻后,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无奈道:“月奴,你怕什么?王叔总会护着你的,可还记得?”
他这一声叹息,又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在一次宫宴上,她误饮了一盏酒,头晕乏力之际,脚步虚浮,不甚打碎了一只新贡入邺都的御瓷瓶。
若放到如今,她自然知晓,这不过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每年各处官窑贡入邺都的御瓷数不胜数,她是公主,打碎一只又如何?
可那时的她刚入宫中,处处陌生,正是最怕事、最胆小的时候,只恐因这一地碎瓷,便要遭人厌弃。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李玄寂告诉她,不要紧,不管出了什么事,他总会护着她。
只是,如今已时移世易。
伽罗眨眨眼,低头轻声道:“小时候的事,伽罗自然记得,只是没想到王叔竟也记得。”
她记得过去,更记得现下,眼前的晋王,动动手指,便能要人性命。
“王叔从没忘记。”像是想起了什么,李玄寂的嗓音变得低沉,指腹顺着她的发丝抚过,并未撤走,“可是,月奴,你却不愿护着王叔,明明知晓那胆大妄为的宫女要对王叔图谋不轨,却不曾过来相救,反而去见了陛下,凡事只请陛下为你做主。”
伽罗的确存了让李璟替她说话的心思。
“不,”她赶紧否认,“伽罗本也想给给王叔提醒,只是,还未能做什么,便被陛下召见……”
李玄寂眉心一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那便是月奴不曾来过王叔的寝殿,对吗?”
伽罗面色一僵,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试探什么。
“伽罗自然不曾去过王叔的寝殿。”
李玄寂的目光从她的衣裳间扫过,没再说什么。
好容易回到自己屋中,伽罗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一碰到榻沿,便双腿发软,跌了过去。
鹊枝倒还有力气,扶住她歪斜的身子,替她宽衣。
也不知摸到了裙摆的哪一处,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鹊枝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怎么了?”伽罗撑起身子,担心是自己没使力,压疼了她的手。
鹊枝摇摇头,手指摸索一下,从丝缎间取下两枚翠绿的松针。
“应当是先前在树丛间不小心沾上的,幸好没有扎到贵主。”
鹊枝不以为意,正要搁到一旁,却见伽罗忽然出神地望着这两枚松针。
“贵主?”
伽罗没有出声。
她想起了方才李玄寂站的地方,他目光所望,正是他寝殿北面的那几株蟠龙松。
夜半,伽罗又做了噩梦。
仍旧是颠倒可怖的情形,脖颈被牢牢掐着,胸口被利箭射穿,她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逃不脱。
可不知不觉间,那挡在身前的模糊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从前,她只觉得那仿佛是李玄寂,而这一夜,他就是李玄寂。
掐着她脖颈的双手不知何时松了,改握住她的双手朝上压在头顶,她的心口还疼着,插在那儿的箭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滚烫的手掌。
那是寝殿里衣衫不整的李玄寂。
伽罗懵然惊醒。
周遭漆黑静谧一片,唯有身上莫名爬满的情潮异常清晰。
与此同时,百余丈外,另一间屋中,杜修仁也才自梦中惊醒,正盯着榻边那枚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暗淡的金钩耳坠,怔怔出神。
里衣早被汗水湿透,锦被之下藏着一片濡湿。
一切的一切,都无声地提醒着他方才的绮梦。
梦里落在他怀里,卧在他身下的女人,第一次变得这样清晰。
竟然是她,伽罗。
大家都做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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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