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这天晚上,小米和白爷爷打车去了县城的舅舅家。小米对这里印象不深,对舅舅、舅妈也有些陌生。
小米的姥姥生了四个孩子,除了老大和老幺之外,其他两个都没养活。小米的舅舅叫田弘,他是老大;小米的妈妈叫田芬,是姥姥的老来女,兄妹俩的年龄相差了16岁。
2003年小米出生时,田弘夫妻俩还在外面打工。直到2005年他们夫妻才回了老家,没多久就在县城附近的王庄村买了房。也是直到这时,田芬才与大哥田弘有了一些来往。
小米除了过年时几乎没来过舅舅家,她也说不好为什么跟舅舅、舅妈不亲近,可能潜意识里她觉得舅舅、舅妈更喜欢小棉吧。
至于芸姐和静姐,小米不记得自己有见过她们,只是听说过一点她们的事。对小米来说,她们只是一个浅浅的亲戚符号。
但2020年,小米的父母车祸去世时,白爷爷曾郑重的对他们姐弟俩说过,芸姐给了他们家一万块钱,用于他们姐弟俩的学习支出。
白爷爷还叮嘱他们姐弟俩,要好好学习,将来有能力时要回报芸姐的善意,小米也是直到此时才对这个姐姐有了更深的记忆。
出租车很快将小米和白爷爷送到了目的地。小米抬眼看着舅舅家的三层小楼,好奇的四处张望。
小米的舅舅家并不在小区里,2005年他们在王庄村买的是民房。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这里其实更靠近现在新的市中心。
近些年来一直有消息说这里要拆迁,毕竟位置太好了。但不知为何一直只听消息满天飞,却没有实际行动。
小米听过自家爷爷说起过,舅舅家并不想拆迁,这里的大多数村民也不想拆迁。
用舅舅的话来说,民房宅院大,住起来宽敞。且,这几年村里人大都将房子翻修一新,用上了集中供应的水、电、天然气和暖气,而医院、学校、商超就在自家身边,不知有多便利。啥都不缺的情况之下,自然对拆迁没啥兴趣。
一进家门,小米就被一个笑容明媚的大姐姐抱了个满怀:“小米,你不认得我吧?我是你芸姐姐。走,咱俩去我房间聊一会儿,熟悉一下。”
说着她又转头对白爷爷道:“白爷爷,你跟我爸妈在这儿先聊着,小米我就先带走了啊。”
白爷爷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任由还在蒙圈的小米被拖走了。小米一时间都有些怀疑,自己别不是就这么被爷爷给卖了吧?
待进得田芸的房间,小米才回过了神儿。她打量着这间干净、明亮,却没有一点婚庆气息的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看着,真的不像是新娘子的房间啊。
似乎是看出了小米的疑惑,田芸主动解释道:“我老公是南坊人,我们在他老家那边已经办过一次婚礼仪式了。这次回来也不想再麻烦,就是请几个亲人聚一聚、吃顿饭。”
小米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舅舅、舅妈同意吗?”
田芸笑了笑,没回答。
小米纠结着,小心翼翼的问:“芸姐,你是不是跟你爸妈的关系不太好?”
田芸诧异了一下,随即了然一笑:“看来小米对我家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但,并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你的好奇心还挺重的啊。”
田芸打趣了一句,接着才幽幽道:“其实2019年我就准备要结婚了,谁知去办结婚证时,被工作人员告知:10年前我已经办过结婚登记了,换句话说,10年前我已经结婚了。”
“啊?芸姐你重婚了?”小米脱口而出,随即反应了过来:“可你说你被人告知?你之前并不知道?这...这怎么可能?”
“对呀,这怎么可能呢?我确定在此之前我绝对没有结过婚,那10年前我跟谁领证了呢?”田芸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芸姐...”小米不满,怎么回事?这么严重的问题严肃一点啊。
“好了,不逗你了。主要是这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说起来就不那么焦急了。”田芸解释道。
“那这事情...”小米听迷糊了,这到底是逗她呢?还是真的呢?
看小米那迷糊样儿,田芸正经讲起了事情始末。
“2019年我跟阿华在他老家的民政局办结婚证,被工作人员拒绝办理,当时我俩都蒙了。”
“工作人员说我2009年已经登记结婚了,让我先处理好再来办理。我说这不可能啊,我自己结没结过婚,我会不知道吗?”
“那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姐夫呢?他当时生气了吗?怀疑你了吗?”小米听得好着急。
“阿华当时的样子,那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但看我着急的样子,又很快冷静了下来。他说,他相信我,他愿意听我解释。”
“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解释?我俩很快成了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那一刻,真的很难堪。”
小米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不自觉的抖了抖身体。
“后来,阿华一直安慰我,说有任何问题他都愿意陪我解决。我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就去找工作人员反应情况。”
“当时接待我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妹子,人挺好的,看我信誓旦旦的样子选择了相信我。她调取了登记资料让我看,说登记时间是2009年11月,地点是柳河县。”
“小米知道柳河县吗?”
“柳河县不就是我们柳河市吗?我听我爷爷提起过,说是几年前才由县升为市的,说是什么县级市,我也不太懂。”小米迟疑着回答。
“对,就是这样。”田芸伸手摸了摸小米的脸,显得很高兴。
“我当时就反驳说,2009年时我刚大学毕业,11月份时正在南边一家服装公司实习,怎么可能在老家办什么结婚登记呢?”
“那一定不是我,如果需要证据我可以去找,但请他们一定要把这个莫名其妙的结婚登记给我取消了。”
“可那个妹子说,他们民政局无权解除婚姻关系,让我到登记地的相关部门去办理。我没有办法,只得先回去了。”
“啊,这么麻烦的吗?”小米听得气闷。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难办。“
“2019年12月的时候我请假回了家,先去了公安局,人家说这事儿现在不归他们管了,让我去民政局。”
“到了民政局,人家说行政区划已变更,无法受理。我当时就蒙了,啥叫行政区划变更啊?小米你知道吗?”
小米皱着眉摇摇头。
“后来我找人问了问,这才知道咱们柳河县原来属于昌河市,当时登记的是昌河市民政局,不是现在柳河市民政局。”
“我就只能去了昌河市民政局。到了地方一说情况,他们也很为难的对我说这不归他们管。你说,这情况要我怎么办吧?”
小米听得很急:“对呀,这要怎么办嘛?”
田芸一笑:“该去找谁还是得去找谁呗。”
“后来我不死心,又先后去了几次,央求工作人员帮我调取了当年的结婚登记信息。这里面有一张结婚照,我一看,照片上的那女人不是我。那一刻,我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这下子证据确凿了,事情能解决了吧?”小米很高兴。
“当时我也这么想,于是2020年4月我向咱们柳河市民政局请求撤销这起婚姻登记。但,民政局说这种情况不属于法律规定的撤销范围。”
“怎么会这样?”小米又惊又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当时我也这么问。”
“工作人员很无奈的跟我解释说,法律规定有以下情形之一的才能撤销婚姻关系:1、重婚。2、有禁止结婚的亲属关系。3、婚前患有医学上认为不应当结婚的疾病,婚后尚未痊愈的。4、未到法律规定的婚龄。”
“我这情况都不在这四种规定中,他们也无能为力。”
“他们都无能为力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小米喃喃。
“是呀,他们无奈,我更无奈吧。我这莫名其妙的被结了一次婚,我找谁说理去呀?于是2020年6月,我一怒之下将柳河市民政局起诉到了法院。”
“法院调查后发现,2009年跟我结婚登记的男人姓罗,我们当即找到了他。罗姓男人说跟他登记的女人不是我,他也不认识我,但当年的结婚申请确实是他亲笔所写,这个没错。”
“而且,他的这段婚姻没能持续一年就以离婚收场了。2010年时他又再婚了,当地民政局也为他颁发了新的结婚证。”
“这下子应该没问题了吧?铁证如山了都。”小米忍不住得意的笑了起来。
田芸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法院核对了罗姓男人的笔迹以及照片,认为罗姓男人确为当年登记之人。而当年的结婚照上的女人也确实不是我,于是判决民政局受理我提交的撤销婚姻登记的申请。”
“官司打赢了,我长出了一口气,也像你一样认为胜利在望,可是...”田芸很坏的在这里停下了。
“还有可是?啊...为什么这事情没完没了的啊?”小米烦躁的不行。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田芸淡定的说了小米一句,继续道:“我当时觉得法院都判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吧?结果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了2021年1月民政局不服判决结果,向中级人民法院起诉的消息。”
“啊...我要抓狂了...”小米哀嚎。
“别说你了,我当时也要抓狂。我就想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上诉呢?铁证如山,这还要怎么样?”
“是呀,还要怎么样呢?”小米喃喃重复田芸的话,又抱着一线希望问:“那中院怎么说?”
“2021年4月,中院认为从2009年到2019年,十年时间过去了,已经过了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的期限,驳回了我的请求。”
“我简直要气笑了。就这么件事,办起来咋就这么难呢?于是气急之下,我向高院提交了申请再审的请求,被以同样的理由驳回了。”
“我当时的心情呦,真的很难用言语表达。”田芸说起这一段经历仍旧唏嘘不已。
“那就这样了?”小米觉得憋得不行,心口有个东西闷得她难受。
“当时我也很难过、很沮丧。我花了两年时间在这件事上,结果仍是一场空,你不知道我当时真的恨不得哭死在那儿。”
“还好有阿华和他的家人相信我,对我不离不弃。他们一直劝慰我说,不管能不能领证,我都是他们家的人,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姐夫人真好,他的家人也好好。”小米感叹。
“是,我真的很幸运遇到他们。”
“后来,阿华和他的家人还偷偷筹备了婚礼仪式。但我觉得不把这件事解决了,我念头不通达。于是,我劝说他们再等等,再给我点时间解决问题。”
“阿华尊重我的意思,他的家人自然也同意。他们说做这些事本来就是为了让我开心,一切事情自然都听我的。”田芸说起这些,不由的笑了起来。
“他们对芸姐姐真好。”小米继续感叹。
“是,我也觉得他们对我很好。”田芸附和了一句。
“那事情要怎么解决呢?”小米好奇。
“后来我去找了律师,咨询我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有个律师对我说,2021年多部门联合发布了《关于以冒名顶替或弄虚作假方式办理结婚登记的处理指导意见》。这份文件指出了检察院对我这种情况有监督指导的权利,建议我向人民检察院递交申请监督的材料。”
“那芸姐姐你去了吗?”小米觉得自己一个听故事人都身心俱疲,芸姐姐作为当事人该有多难过啊。
“我思虑再三,于2022年9月向柳河市人民检察院递交了申请。很高兴的是,检察官很快受理了我的申请,并做了实地调查。”
“他们委托了专门的鉴定机构,对当年那张结婚照中的女人,和我做了同一人像对比,鉴定结果为并非同一人。后来听说为了完整证据链,他们又用图像技术找出了照片中的女人,并做了口供。”
“哇...”小米轻声惊叹,原来还要做这么些工作的吗?
“我当时并不知道要做这么多的事,只是想着就试这一次了,这次还不行,我就认命了。作为一个普通人,能试的办法我都试了,假如还不行,我还能怎么办呢?”田芸说起这些还是显得很无奈。
“我猜,这次应该是好消息了吧?”小米却显得有些轻松。
“是,好消息,来之不易的好消息。”
“2023年7月,我得到了民政局撤销我2009年婚姻登记的消息。当时我哭了,阿华也陪我一起哭了,这结果来的太不容易了。”田芸笑着唏嘘道。
小米听了也跟着高兴,不一会儿却又疑惑道:“你不是2022年9月递交的申请吗?怎么这么慢?”
“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的来,哪儿有那么快的?听说光是搜集证据都要好几个月呢。”
“更何况按照程序,检察院还要请五位社会各界人士和民政局参加监督听证会。会议通过后检察院才能向民政局发送检察建议书,之后民政局才能撤销当年的婚姻登记。”
田芸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小米看的惊奇不已:“芸姐姐,你懂的真多。”
“那当然,我大都参与了的。”田芸骄傲脸。
“真好,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结果总算不负人意。祝你永远幸福,芸姐姐。”小米站起身来,郑重的对田芸祝福道。
“好、好,借你吉言,我一定会永远幸福的。”田芸笑眯了眼,一叠声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