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十一点,天黑透了。
走廊的灯光很暗,高星森拿着房卡蹑手蹑脚钻出房门,他抬起头,见灯光最弱处,陈树生两手插在外套兜里,垂头靠在墙上。
不知为什么,高星森总是觉得,陈树生一个人的时候,看起来很孤单。
他轻轻把门合上,陈树生听到动静抬起头,短暂地和他对视一瞬,却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走向电梯。
整栋楼都很安静,只有高星森的拐杖点在地上时发出的声响,他一步一步支着身体走过去,和陈树生一起等电梯。
电梯到站,陈树生站在门前没有动,直到高星森走进去,他才进门摁下一楼电梯。
高星森耐不住这般安静,开口打破沉默,“去哪儿啊?”
陈树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前常去的地方。”
高星森笑了笑,调侃道:“不会是什么未成年禁止入内的地方吧?我现在是不是不太适合去那种地方啊?我还瘸着呢。”
电梯门响,门缓缓打开。
陈树生扭头看向他,目光里却没有厌恶和指责,只是有些无奈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想什么呢。”
说完,先高星森一步出了电梯。
高星森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陈树生提前打好的车停在酒店门口,高星森单腿撑在车门前,弯腰开门把自己的拐杖塞进去,正想支着车窗钻进车内时,陈树生的手伸了过来,摁在打开的车窗上。
这样反倒更好进了,高星森心下一乐,问道:“那个,我抓一下你的手啊?”
“随便。”陈树生看向别处。
天黑压压的挂在高处,雨下得很小,陈树生出门时带了伞,被搁在他脚边。
高星森抱着拐杖望着陈树生,问他:“所以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你不会趁着天黑把我带去没人的地方埋了吧?或者把我卖给人贩子?”
“嗯,刚联系好买家。”陈树生淡道。
“啊,你来真的啊!”高星森扭头看向他,“陈树生咱们同学一场,你不能这么对我啊,我还要踢球我还要高考!”
“不会的。”陈树生望着窗外,漆黑的眸子映着更黑的天,“我没到那种程度。”
高星森微微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刚刚周义说的那件事,咧到耳边的嘴收了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星森轻道。
“是也没关系。”陈树生低声说,“很正常。”
“你别这样陈树生,”高星森看着他,“我没信那个人的话。”
“但他说的是事实。”陈树生,“只是有一点很小的偏差,没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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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一座破败的居民楼前,四周静悄悄的,陈树生撑着伞,像刚刚一样辅助高星森下了车,高星森撑在拐杖上环顾这栋楼,不解地问:“这就是你以前常来的地方?”
“嗯。”陈树生同他一样望着这栋楼,不知在想什么,“我也很久没来过了。”
高星森看着他,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不知道。”陈树生领着他往前走,“可能是觉得你好说话吧。”
“什么意思?”高星森问他。
“没什么意思。”陈树生带他走进一个破旧的电梯里,浓重的灰尘味让高星森忍不住呛了一下。
陈树生摁下最高一层楼,静静地站在一旁。
高星森能感觉到,从下车起,陈树生整个人变得很不一样。似乎是很抗拒,又很怀念,很想又很不想走进这里,挣扎、矛盾、无奈,就像每一次他的世界里出现“林昊”这个名字。
他被陈树生带到天台,陈树生撑着伞领着他走着,走到天台一个毛坯房前。
房子前面一道破烂的铁门上挂着把生了锈的锁,陈树生从口袋摸出同样锈迹斑驳的钥匙,插/进锁眼。
钥匙和锁仿佛老友再见,生疏又喜悦地接受着彼此。
咔嚓一声,锁链滑下来,门被推开。
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陈树生熟练地找到电灯的开口,轻轻摁开。高星森眼睛眨了一下,房间里的设施在他面前展现出来。
门里同门外一样还是一片毛坯,没有装修过,正中间摆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真皮沙发,地上铺了张看上去很昂贵的地毯,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束枯死的花。
四周零零散散有很多东西,柜子、桌台、电视机、游戏机、吉他、架子鼓、足球、球星手办,更多的,是一些蒙着布的画架。
看起来充满了少年的生机,却又莫名死气沉沉的。
“这什么地方?”高星森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陈树生似乎自己也愣了下,呆呆望着房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他才轻轻开口:“家里管得严,我们小的时候都不爱回家,放学了放假了或者逃课的时候都会来这儿,一开始是霸占,后来几个人集资,把这儿买下来了。”
“你们?”高星森环顾四周。
“嗯,我、张守植、赵煜……还有林昊。”陈树生说。
“秘密基地?”高星森掀起一个画布,见一副半成品速写画烙在纯白色画纸上,画上三个男生靠坐在他面前的那张沙发上,剩一个人只刚刚起了头,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画画的人没有画完。
“那是他最后一幅画。”陈树生的目光望了过去,“剩下没画的,是他。”
“谁?林昊吗?”高星森收回手,画布滑下去,重新遮住这张画。
“嗯。”陈树生点头。
“我知道了,”高星森挑了张稍微干净些的椅子坐了下来,“你想跟我说林昊的事吗?”
“嗯。”陈树生。
“为什么?”高星森望着他。
“说了,因为你好说话。”陈树生挑了另外一张干净椅子坐下,“而且,你不是好奇吗?就当满足你的好奇心。”
高星森皱起眉,对他的话感到有些不适,“我不是好奇。”
“不是好奇是什么?”陈树生看向他。
高星森哑然。
“同情吗?”陈树生冷笑一声。
高星森想反驳,却没说出口。
“随便,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今天想说。”陈树生扭回头,“我没跟人说过,包括我妈,我爸,张守植,总之谁也没说过,我觉得不说更好一点,不说的话,大家还可以有个记恨的人,说了,总像是要去洗脱些什么,我没想洗脱。”
天际的雨被陈树生眼里的悲伤烧干,转瞬间四周灰尘散去,他又回到那年冬天。
“对,xx网吧,来吧林昊,他俩都不在,我一个人太孤单了,双排都凑不齐人。”
“生生,今天真不行,明早要查数学作业,写不完要死的。”电话那头林昊十分无奈地推辞着。
高一的陈树生靠在桌台上,一边登入游戏账号一边跟电话里的人说:“一天不写不会死的,但是你今晚不来肯定会后悔。”
林昊笑了笑,“反了吧,坏小子,什么游戏比学习重要了?”
“对于我们坏小子来说,什么都比学习重要,总之你快来,实在不行你把作业带上,待会儿我带回去让人帮你写了。”陈树生哄骗道。
林昊无奈,“说不过你,等着,我一会儿到。”
“好嘞。”陈树生挑眉一笑,挂断电话,点击登录。
逼仄的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烟味,每个机位前坐着一个网瘾少年,只陈树生旁边位置还空着。
陈树生摸出手机给张守植发去一条消息,说他把林昊叫来了,消息刚一发出去,那边电话就追了过来。
“陈树生!”
“嘶。”陈树生耳膜一疼,把手机拿远了些,“能不能温顺点?”
“我温顺你大爷!”张守植从家族宴会的大堂往外走,一边不适地松了松领带,“大晚上你把他叫出来干嘛?人家不用写作业不用睡觉吗?”
“我通宵还被赵煜拉去骑车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疼我啊。”陈树生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都是朋友,你不能偏心啊。”
“滚,他跟你不一样,他要画画要踢球,还要上课,跟你这种成天无所事事的臭富二代没法比,你快让他回去。”张守植脱掉西服外套扔在沙发上,略微疲惫地躺过去,“十二点了都,再不睡他明天该头疼了。”
陈树生:“嘶,其实我也有头疼的毛病。”
张守植:“谁管你。”
陈树生:“……”
“别逼我揍你啊,大晚上的,快让他回去。”张守植说。
陈树生没打算听,散漫地摁着鼠标,“不至于啊守植,就玩儿两把,我待会儿亲自送他回去就是,林昊一男的没那么娇弱,就这样,他快到了,挂了。”
电话挂断,林昊和张守植的消息同时过来。
【林昊:我快到了。】
【张守植:哪个网吧。。。】
陈树生挑起眉,自语道:“这下好,三排。”
他给张守植发去一个位置,起身到前台买了三瓶饮料。
网吧的帘子被掀开,着装干净的男生走进来,像清风蹿进艳阳天,格格不入。
他走到陈树生旁边的位置,卸下书包搁在身后,坐进宽大的电竞椅,“守植和小煜怎么不来?”
“守植家族宴会,赵煜昨天喝太多了起不来。”陈树生说,“给你调好了,你输密码登录就是。”
“你要去打职业吗?来网吧这么勤,在家里不也一样玩儿?”林昊说着,一面输入自己的密码。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管太多了,在家就得学那破习。”陈树生抱怨道,“还是网吧舒服,没人管。”
张守植、陈树生、赵煜三家各有各的严,在管教孩子方面,赵煜家里重视教育,非要他学出个不得了的成绩;张守植家重视事业,他家加他一共三个孩子,张守植不是嫡子,他妈着急让他分到多一点的家产,天天逼着他穿梭于各种酒桌社交;陈树生家里则是全方面管教,要他能文能武,各种兴趣班报个没完没了,要他学习拔尖,还要他能言善语会做生意。
正值叛逆期,谁也不愿这样被管着,所以陈树生宁愿待网吧也不想回家。
“哦对了,咱们先开一把,结束了差不多守植就到了。”陈树生说。
“守植也来?你不是说就你一个人?”林昊登进账号。
“刚刚是。”陈树生一笑,“你来了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