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更衣室的狼藉,卞震提着两口袋垃圾急匆匆地走出来,“快点啊小森,要上课了。”
“马上!”高星森把一个一个盒子塞进书包,匆匆挂在背上跑出更衣室。
“哎卧槽!”卞震拽住高星森,“小森你看,那谁的护腿板?我看那牌子——彪马!这板得五百多吧,我靠谁把五百多的马扔这儿了?”
“哎,”时间紧张,高星森看也不看便随口应道,“扔了肯定是坏的,快走吧,上课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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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第一节课,高星森和卞震因为留下善后回来得有点晚,两人跟老师说了声抱歉,匆匆走进教室。
陈树生专注地听着老师讲课,没看他。
“让我进去一下,陈树生。”高星森小声说。
陈树生不耐烦地吐了口气,往前挪了一点。
高星森挤进座位,废力把书包塞进抽屉,又拿出本堂课的教材,问陈树生多少页。
“71。”陈树生语气很差。
高星森敏锐地察觉出他的坏脾气,低声问:“你怎么了?”
陈树生没回答,只盯着黑板。
“不舒服还是怎么了?”高星森问。
“跟你有什么关系?”陈树生语气冷到极点。
“怎么又这样了?”高星森往他那边靠近了些,“是不是生病了?”
“有些人,来晚了能不能就好好听课,一进来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不想学就滚回家去。”
高星森被任课老师阴阳怪气的话语打断,他讪讪作罢,收回定在陈树生脸上的视线,转头去看黑板。
两人都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高星森把抽屉里的书包拉出来一点,拽开拉链,在里边儿摸索了好一会儿,掏出一个项链盒。
是姜左送的那个。
陈树生的视线落下去,淡淡扫了一眼,又收回。
高星森把项链盒塞进裤兜,才将书包塞回抽屉。
陈树生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就那么喜欢?
还要单独拿出来。
黑笔在试卷上戳出一个洞,陈树生垂下眼,划掉重新写下笔记。
下了课,高星森从蒋初身后挤出去,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教室。
陈树生追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起身去厕所。
厕所修在走廊的尽头,挨着楼梯,这块儿正好是监控死角,不少情侣下了课来这儿寒暄缠绵。
闻着厕所味,抱着对象,真真是少年毅力。
“我们老师说一模考不会很难,宝宝你别太担心,你一定能考好的。”
“嗯嗯。”
“期中考最详细复习资料,看完赶超陈树生,十块钱一门,要不要?”
“太贵了吧,便宜点,我都在你这买过多少次了?”
“再低就亏本了,你知道我弄到这些有多难吗?”
“……”
陈树生从厕所出来时正好撞上姜左,还有紧跟其后的高星森。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在看到两人的瞬间,他竟然把脚往后一撤,躲回了拐角处。
“……”有病吗,躲什么。
然而在心里如此骂完自己以后,他却是想——高星森和姜左怎么来这儿?
这是,在一起了吗?
“叫我来这儿干嘛?”姜左脸上挂着同平日一般和煦的笑容。
高星森则站在姜左下面一阶台阶上,笑了笑从兜里掏出项链盒。
“干嘛?”姜左看着他的动作。
“跟你说句抱歉,真的不好意思,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高星森把盒子递给姜左,嘴角挂着很诚恳的笑意。
陈树生微微一愣,方才某些不知名的怒火竟然也很突然地以一种不知名的方式消失了,他随即挑起眉来,接着听了下去。
姜左怔了几秒,笑了,“收下了又怎样?贵的便宜的不都是礼物。”
“还是算了,这贵得有点离谱了,我没有不喜欢或者对你有成见什么的,主要是我真的担待不起,咱们都是学生,没必要破这个费,你拿去退了吧,一千块够给自己花好久了。”高星森笑笑,“别因为我过个生就废这么多钱,你要是真愿意给我送的话改天给我买个几十块钱的小东西,我一定好好收着。”
姜左无奈一笑,接过盒子,“好吧。”
“别多心啊,没对你有什么意见,咱们还是好朋友,晚上记得来喝酒。”高星森拍拍姜左的肩膀,一脸无害。
“好朋友?”姜左几乎有点咬牙切齿。
“嗯,先走了啊,我课上还有道题没写完。”高星森说完,转身便跑了。
姜左无奈地看着手里的盒子,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陈树生又洗了遍手,心情不错地走了过去,路过姜左的时候,他罕见地给她打了个招呼:“同学,挺巧。”
姜左抬起头,“陈树生?”
她笑了一下,意外道:“你也会主动跟人打招呼?挺少见的。”
陈树生没说话,想走,又被姜左喊住了。
“你最近好像和高星森关系挺好,有看见他有喜欢的女生吗?”姜左问。
“有啊,”陈树生挑起眉,直截了当道,“你。”
姜左怔了一下,笑出来:“连一个刚来足球队不久的都看出来了,怎么他就看不出来?”
高星森对于感情,太迟钝了些。
“所以你何苦非追着一个死直男不放?”陈树生心情不错,还能开金口劝劝花季少女迷途知返。
奈何姜左毫无花季少女的含蓄腼腆,调侃道:“那我追谁?追你吗?”
陈树生:“……你还是继续追他吧。”
陈树生回教室时高星森正埋头奋笔疾书,满脸认真的样子,和平日里散漫轻佻的模样天差地别。
陈树生坐到自己位置上,也拿出一张试卷来写。
上课铃响的前一分钟,高星森终于写完了,他长舒一口气,把笔放下。
“陈树生?你回来了?”高星森写完题,心里的石头放下,心情颇为不错,声音都清朗了许多。
“别问这种没有意思的话。”陈树生虽还是说着不太好听的话,语气却好了不少,至少不像上课时那样咄咄逼人了。
见此,高星森得寸进尺了些,“那我,问点别的?”
陈树生没说话。
“今天是我生日,你有给我准备礼物吗?”高星森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没有。”陈树生淡淡道。
“哦。”高星森失望地垂下眼。
陈树生扫了眼他失望的神色,无奈道:“买了,没到。”
高星森眼里熄灭的光重新亮起来,“是什么?”
陈树生想了想,说:“旺旺大礼包。”
高星森:“……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贪吃,不过谢谢啦,你能给我准备我就特别开心了。”
还真信。
傻子。
当晚回家,陈树生照着原本的订单重新下单,买了第二匹五百块的马。
真浪费钱。
陈树生想着,又在旺旺大礼包官方旗舰店买了砸了一百块。
浪费。
下雨了,夜里街道静静的,细雨像是路灯的眼泪,在昏黄的灯光下掉个没完没了。
榕城进入换季时节,漫长的雨季就要来了。
高星森吃腻了食堂,想着换换口味出去吃,下午这会儿天气却不是很好,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权衡了一阵,还是决定要出去吃。
骑着胜利号转了一圈,想找个面馆吃碗扁肉,把车停在面馆旁边时,雨才真正下了起来。
天空阴云密布,其实一滴雨也没掉,高星森整个人僵在车旁,视线中穿着白色真丝衬衫的女人正望着他。
“小森。”她喊了一声,眼睛有点发红。
高星森缓了缓,忍下情绪,朝她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你生日,我想来陪陪你。”女人说。
“我说过别来找我,我不想再看到你,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我和大伯他们一家在一起过得很好,大伯也对我很好,不需要你再来打扰我。”
心脏像是出了故障,装着思念,却说着狠话。
女人眼睛更红了些,“小森,妈妈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妈妈。
从高星森出生起就缺席好久的角色。
轰隆!闪电划破天际——打雷了。
“小森,别哭了小森,爸爸他只是去了其它地方。”年幼的高星森被女人抱在怀里,眼泪却掉进他发丝里。
明明是你在哭。
徐雅,他的母亲,他父亲亲自给他选的母亲,一个坚强、善良、温柔的女人,她在哭,哭得要喘不上气。
这是高星森初一那年,高建成死了。
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霎时间一片狼藉,徐雅一度陷入消沉当中,高星森的学业暂停了整整半年,爷爷健朗的身体突然就坏了。
高建成是在工地摔死的,工地还算良心,赔了60万,收在了爷爷那里。
高星森太小,实在不懂面对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剧变,他能做些什么。
除了哭,还是哭。
他只会哭。
很快,他又进入到另一个家庭中。
工地给了赔偿款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总算是让他大伯和二伯知道了。
他从小就没见过大伯、二伯几次,爷爷的赡养责任从来都是由爸爸担着,大伯和二伯很少很少回来看过爷爷。
像是狼披上了羊皮,陌生而又遥远的大伯和二伯突然回来示好了。
那天家里很热闹,是高建成死后家里最热闹的一次。
爷爷因为爸爸的死病得不轻,那时已经连走路都需要有人搀扶。
徐雅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大伯母和二伯母在厨房里给徐雅打下手,高星森扶着爷爷到餐桌前,大伯和二伯在沙发上吸烟聊天,烟灰抖了一地。
高星森不懂他们来做什么,只知道抖在地上的烟灰徐雅又要收拾好久。
“三弟的死我到现在想起来都想掉眼泪。”大伯嗓门大,说话时整个客厅都能听清。
“别说了,我昨天晚上在车上还掉了一宿眼泪,三弟真是命薄啊。”二伯的嗓音倒是中规中矩,像个斯文人。
“爸。”大伯见爷爷被扶出来,忙把烟头摁进烟灰缸,挤开高星森扶住爷爷,“快来这边坐。”
爷爷没说话,任由大伯搀扶着,艰难地坐了过去。
二伯也凑了上来,说着些孝顺的话,听了都让人感动。
“小森都长这么大了?”大伯母摸了摸高星森的脑袋,“我上次看见你,你还没有我高呢。我们建成也是个善良的人,当初说什么也要把你养着,你看看,这一养都养这么高了。”
徐雅端着菜盘从厨房出来,闻言不轻不重地笑了下,说:“别和孩子说这些,他听了会不高兴。”
“孩子懂什么呀。”大伯母笑了笑,去摸高星森的脑袋。
高星森避开了,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去帮徐雅端菜。
菜都摆好,大伯和二伯才上桌来。
吃饭的时候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些高星森听不明白的话,高星森便只是低头吃着饭,吃得很急很快,想着吃完去伺候爷爷吃饭。
爷爷可以自己吃饭,但总归是废力了点。
大伯不太熟练地给爷爷喂着饭,高星森放心不下,怕他烫到爷爷,吃得更快了些。
“哎,你说,我这辈子什么都倒霉,唯一幸运的就是嫁了个好老公。”大伯娘看着给爷爷喂饭的大伯,笑道,“我们家建德,什么都不好,就是善良。”
高星森只知道他善良的老公要把他爷爷噎死了。
高星森放下碗,不吃了,走过去拿过高建德手里的碗筷,没什么语气地说:“我来。”
高建德本来也嫌麻烦,干脆就让给高星森了,他重新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块肥肉放进爷爷碗里,“爸,你现在这样,我这个做儿子的看着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啊。”
高星森表情冷漠地把肥肉夹出来,挑起一块瘦肉喂进爷爷嘴里,“爷爷不吃肥肉。”
高建德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但又顾着面子没说破。
“都是老毛病了,”爷爷说话声音不大,“到时候就复发了,人嘛,总是有这一天。”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高星森对爷爷的语气倒是不像那么冷漠,甚至带着点小孩该有的俏皮。
爷爷笑了笑,没说话。
饭吃了一半,几个人才开始讨论此行的真正目的。
“建成也不在了,弟妹一个女人,爸如今也病了,小森也才小学毕业。听我的,爸,带着小森和弟妹去我那儿住吧。”高建德说。
“大哥,这怎么行呢?”二伯道,“你每月收入也不高,小伟才上三年级,家里也不容易。我虽然收入不能和大户人家相比,但我这工作,还是不至于过得太凄惨,怎么着也是该让爸来我这儿,这个能,你就别跟我逞了。”
二伯叫建峰,上学时成绩不错,毕业后去了榕城一家银行工作,工资算不上多高,但也勉勉强强够过日子。
“建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管我家里情况怎么样,我总归是长子,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你来?”高建德说。
每个人的话里都带着话,高星森当年没听懂,后来也不想回想。
这两家人唯一一个正常人就是坐在餐桌角落一言不发的二伯母。
二伯母话少,基本不搭腔,性格温温柔柔的。
临走时,大伯走到爷爷床前,握着他的手诚恳地说着,“爸,你听儿子一句,家里现在这个情况,没个男人照着真的不行。”
“家里还能过。”爷爷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现在是了,但是以后呢?要是遇上什么突发情况,弟妹一个女人,小森一个孩子,你如今又病成这样,到时候该怎么办?而且你这个身体,总要有个人照顾吧?小森吗?他总不能一辈子不上学,弟妹……她总不能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
“我说句不好听的,弟妹她还年轻,总还是要嫁人的。”
于是高星森跟着爷爷和妈妈,搬到了大伯家。
那是人生中最为痛苦的一段时光。
大伯出了自己家里那道门,像变了一个人,性格暴躁,毫无道德底线。
大伯的儿子小伟是个小坏蛋,偏偏又看高星森不顺眼,便什么病都往他身上发。
唯一的好事就是半年过了后,那家人把自己送去了学校念书,高星森暂停的学业重新开启了,而爷爷也得到了照顾,徐雅则埋头在自己的工作中。
可家毕竟是别人家,那时他在学校学到最令他记忆深刻的一个词,叫做“寄人篱下”。
吃饭时,他总是被默许在餐桌最角落,好吃的东西和他隔着银河那么远,他不会伸长筷子去夹,只是默默低头吃着面前不知道剩了多少天的冷菜。
而弟弟小伟,每每吃饭时总是被挤在大伯和大伯母中间,大伯母筷子像停不下来一样一个劲地给他夹。
却从来没有一筷子是夹到高星森碗里。
徐雅工作时间不在家里吃饭,对于家里的情况一概不知,他每回吃饭的时候,总是有点想徐雅。
书里说,这是思念。
就像现在,阔别已久的母亲站在他面前,高星森的嘴唇有些克制不住地发抖。
思念。
他太懂太懂思念的滋味。
明明浑身发冷恨不得缩进女人的怀里,恨不得痛哭一场说尽这些年的委屈,可是开口却是冷冷一句,“要下雨了,你回去吧。”
“要下雨了。”
记忆里大伯母在客厅嘟囔了一句,拿叉子把晾在阳台的衣服收了进来。
他和小伟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小伟手边放着热牛奶,他手边是开水。
大伯母说小孩儿才喝牛奶,他用不着。
高星森埋头写着作业,小伟伸手来逗他玩儿,高星森写得很不顺利,有些生气地呵斥了小伟一声,小伟一听就生气了,伸手想要抓他,却错碰到了开水。
水哗啦啦地流了满桌子,一片溅到高星森手背,一片溅到小伟手上。
“嘶。”高星森吃痛地缩回手。
小伟却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大伯母把衣服往沙发上一扔,慌忙地跑过来,“怎么了儿子?”
小伟把烫红的手举起来给她看,一边涕泗横流着。
“怎么回事?”大伯母记得开水是给高星森倒的,想也不想便把错甩在了高星森身上,“高星森你到底想干嘛?他就是一个孩子,你干嘛跟他过意不去?”
高星森眼圈瞬间红了,他把自己烫伤的手藏在了身后,语气很是倔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