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搁浅 第28章 隐秘地

清晨日光跟树枝的气息萦回鼻腔，光线斜着从窗帘切进，悬在空中的微尘像落雪浮动。

“哥！”展心安敲了敲卧室门，拖长调子打着哈欠催促道，“要——迟——到——了——”

展熹承难得睡过了头，一睁眼已然错过早自习，哑着嗓子说：“十分钟。”

囫囵冲了个澡，这回展熹承自己也来不及吹头发草草擦了擦就出门了。

老豆浆店生意兴隆，所幸赶上新鲜出炉的一锅生煎包，买完早餐，他又将上下眼皮打架的展心安先送去学校。大病初愈的展心安一闻到食物香气立即生龙活虎，进食速度极快地含混道：“我真的要去连姨家住吗？”

“暂时的安排。”展熹承道，“等事情解决我就接你回来。”

前车之鉴，虽然暂且不知道为什么展明宇会多出一笔他没印象的高利贷，但上次乌烟瘴气的情形还是让展熹承确信得将展心安先送去“避难所”躲一躲。

喝了口豆浆，展熹承又问：“觉得心里有压力？我有付钱的，住宿费伙食费托管费都交了，你就当报名了一个短期春令营。”

“为什么有压力？”展心安吃得像颊囊储存冬眠粮食的仓鼠，“我这么讨人喜欢，在哪里都会受欢迎的。”

春末趋近的街道群青泄翠，展熹承骑着自行车掠过淡色的湖畔水面，竟然一路风驰电掣地赶了个早课卡点进校门。

等到了班级门口，正巧迎面跟第一节英语课老师撞个正着。此人开口正宗英伦郊区口音闭口译制片腔调，却络腮胡子仙风道骨，浑身散发出一种颇为混搭的先锋气质，遂在学生间得一诨号“道长”。

英语老头瞧见展熹承姗姗来迟也不慌不忙，“哎哟”一声颔首道：“这么巧，您亲自来学校啊。”

展熹承丝毫不怵，毫不心虚地应了声。

英语老头被他的理直气壮噎在原地，一时扒拉不出来三两句词回敬，于是扭脸一摆手赶小鸡似的：“……赶紧进去！”

展熹承从善如流地贴心撤了。

转眼临近周末，教学楼走廊都弥漫着人心躁动。

课间空隙，展熹承发现自己被沈楷言拉进了一个新建微信群，他垂眼一暼，只见群名赫然是“仙桥外国语自然观察社”。

展熹承眉梢轻挑。

他什么时候转学了？

又上了一节化学课，再看群名已经更新换代改为“仁安疗养院废墟探险活动小组”，正热火朝天地商量集合时间跟聚餐地点。

展熹承：“？”

【沈楷言：吃火锅，谁赞成谁反对？】

【陈惟竞：群里那个白鲸是谁？】

【沈楷言：我朋友，也是你们学校的。】

【沈楷言：@白鲸】

【沈楷言：展熹承你有空改下群昵称。】

【陈惟竞：？？？】

没过几秒，沈楷言又私聊了展熹承一句。

【沈楷言：你放心，厉皎跟我强调过了，对外都说你们俩不熟。】

展熹承：“？”

……怎么搞得像偷情一样？

略作思索，被点名的当事人展熹承点开搜索页面输入“仁安疗养院”，果然立刻跳出“废弃”、“经营不善”等关键词。

位置就坐落于距离未来厉皎溺水的黑石礁海滩不远。

展熹承心下明了，他知道厉皎是典型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没想到执行力如此迅速。

又从群成员中找到厉皎的极简性冷淡风白色头像，一点开，对话框显示对面正在输入中。

展熹承指间莫名紧了下。

【π：周末有时间吗？】

【π：还有你的微信名。】

【π：……什么情况？】

【白鲸：要打工。】

【π：……】

【π：盒饭店还是便利店？】

【白鲸：都要。】

【白鲸：不过陪你的话可以请假。】

对面的正在输入中停了一会儿。

展熹承想象了一下厉皎此刻应该是什么表情，低笑了声，又以反打回答了另一个问题。

【白鲸：新微信名不好吗？】

这次厉皎回复得倒快，

【π：没说不好。】

傍晚展熹承照旧在便利店打工，还没下班，他的未雨绸缪就转眼派上了用场。寻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的展明宇又回去天翻地覆地闹了一通。虽说展心安在连姨那里不会有事，但展熹承还是跟店长请假，提着一小袋零食提前回了南山老街，临走前，他脚步一滞，又从货架上挑了个近期销量评价最高的柑橘味润唇膏。

热雾熏蒸着釉蓝的夜色，展熹承推开盒饭店的玻璃门，融黄的光往他脸上一撞，映入眼帘的是角落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厉皎循声回头，眼尾扫了展熹承一下，对面的展心安正埋头奋笔疾书地补病假落下的习题册，眉毛几欲皱成一道首尾相接的连心眉。

“管叔，我来接心心。”

展熹承跟收银台钻研彩票的男人打了个招呼。

“学得可认真了，笔耕不辍。”管叔从数学的海洋抽空竖起大拇指。

展熹承放下两包零食让他带回去给自家小孩，再看厉皎早已淡定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垂眼继续打字。

在跟谁说话，这么专注？

展熹承走到桌前，先俯身将深巧克力色点缀淡绿蜜瓜图案的盒装饮料搁到厉皎手边，才放下装着焦糖饼干的便利店袋子，坐下问：“进展怎么样？”

“不怎么样……”展心安绝望地看他一眼，假哭着哼哼两声权当回答，继续跟作业奋力鏖战。

突然靠近的热源让厉皎耳尖动了下，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落在饮料外包装上的产品名。

蜜瓜拿铁。

刚推出的新品。

厉皎面色没什么波澜，眼睛却不易察觉地亮起一点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道啊。”展熹承说，“搬货的时候看见，想起你就买了。”

下一秒，厉皎没说话，只是手机屏幕正在输入的对话框打了个错字。

指尖一顿，又删掉。

“最近如果展明宇去学校找你，千万不可以跟他走。”展熹承抬手将展心安垂到脸侧的碎发重新用海豚发卡别好，叮嘱道，“记住了吗？”

展心安头都不抬：“嗯嗯嗯，我在学校都说我爸钓鱼的时候在河边被雷劈死了。”

展熹承：“……”

厉皎：“……”

咀嚼着焦糖饼干的动作一卡，展心安后知后觉，面露忧色：“那你今晚怎么办？”

展熹承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去朋友那里借住，正好他最近家里就一个人，有人陪着家长也更放心。”

语毕展心安毫无怀疑，这才放心地继续往嘴里塞饼干。

到点离开，春夜渐入浓郁的暗潮衬得万家灯火愈加明亮，展熹承推开玻璃门，对身侧的厉皎说：“谢谢你陪她。”

厉皎没否认，只偏了偏头道：“……本来我也没什么事，正好来吃饭碰上了而已。”

展熹承压住嘴角，问出白天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仙桥外国语的自然观察社是什么？”

“闲得没事找事的‘废墟探险’社团雅称。”厉皎翻了翻外套口袋，捻出一根细长的烟，夹在骨节清瘦的指缝，“为了明面上在学校老师那里说得过去，每次都会带单反相机拍点郊区环境的照片，美其名曰‘探索城市与自然缝隙中的生态景观’，我也就是借个名头方便出门，等到了黑石礁就可以分开行动。”

“倒是你，骗完小孩今晚你不会要去睡大街吧？”厉皎斜睨了他一眼，打火机“咔哒”一声响，火苗摇晃，映得他指节更白，烧出一层柔光。

“看情况。”展熹承语气平缓，手指一伸，将还未点燃的烟从他指间抽走，“不过睡大街不至于，实在不行我可以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蹭住一晚。”

动作行云流水地像是处理自己的所有物。

厉皎手指还保持着夹烟的姿势，僵在半空，怔了一下，瞬息间没反应过来展熹承竟然直接上手。

紧接着抬眼看他，眉尾一挑：“你什么意思？”

语气颇淡，但尾音透出边界被侵染的不悦。

见他这个神态，展熹承丝毫不慌，脸色相当无辜：“我对烟草过敏。”

厉皎：“……”

展熹承继续口吻真诚道：“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试试。”说着作势要将手里的那根烟递回去。

厉皎：“……”

说不清是不是错觉，厉皎恍惚间从展熹承眼神隐约看出点可怜兮兮，被这未曾设想的理由说得一噎，指节捏紧打火机，又松开，转了个方向握住，缓缓别开脸道：“……知道了，下次早点说。”

过了两秒，他语调变化得略显生硬喊了声：“展熹承。”

“嗯？”

“你怕鬼吗？”

“——不怕。”

潮湿地下室冷幽幽的凉意弥漫在密闭的空气，展熹承望着面前的床柜桌椅一应俱全的休息室，想了想道：“……但睡在灵堂隔壁确实有点刺激。”

不知道面前的这间休息室以前是什么用途，兴许年头比旧图书馆本身还老，后续又翻新，因此倒不显得陈旧，只是装修较为复古感，除了一张沙发床，墙边还置着一架胡桃木的书柜跟桌椅。

很快厉皎就解答了展熹承的疑惑。

“这里以前当过一阵子门卫处保安夜间换班的休息室，后来员工宿舍扩建，就弃置了。纪行听说后又翻出钥匙，偶尔躲进来偷懒。”厉皎拉开桌边的椅子，“你要是害怕就算了。”

“没有。”书柜架子摆满积攒灰尘的小说，展熹承随手抽出一本，“我喜欢刺激的。”

厉皎手肘支在椅背，舔了舔嘴唇，前两天咬破的那点伤口还没褪干净，结着一层暗红的痂，舌尖扫过，像是轻轻擦过一枚细刺。

展熹承目光落在厉皎结着薄痂的下唇，像是被那动作钩了一下。

……真的很爱咬嘴唇啊。

还每次总要咬得鲜血淋漓的。

一瞬间，展熹承有种想抬手用指腹帮厉皎擦干净的冲动。

徐徐移开眼，他抬手在外套口袋摸索几下，略一俯身。

厉皎指尖动了动，低头看了一眼手心，迟了半秒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焦糖橘色外包装的润唇膏躺在手心。

就像禁止触摸的警示牌总会立竿见影勾起违反的**，厉皎垂眸又抬眼，淡粉的舌尖又舔了下嘴唇的伤口。

展熹承走到沙发床一角坐下，身体没完全靠进去，手臂垂着搭在膝盖，肩膀略微放松。

过了两秒，终于说出徘徊在心头良久的不解：“沈楷言告诉我，你让他对外说我们不熟。”

虽然早就知道厉皎不希望学校里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交集。

可跟其他同学的往来不是都很正常吗？

不是都光明正大的吗？

为什么唯独……对他遮遮掩掩。

厉皎明显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但见展熹承神色平淡眼底却流露出不会轻易罢休的意思，顿了顿，没好气地说：“因为我哥有病。”

展熹承微怔：“……啊？”

没懂这跟厉庭深有什么关系。

“他有时候会干涉我的社交。”厉皎唇线浅抿成一条直线，言简意赅，“还有就是，我觉得以后也许会有需要我们‘不熟’最好的时候。”

展熹承思忖片刻，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轻启唇齿：“明天陈惟竞也会去？”

厉皎淡淡“哦”了声：“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说的。”

展熹承貌似不经意地说：“我以为是你喊他去的。”

“我现在躲他还来不及。”不料厉皎暗吸了口气，略显烦躁地阖了下眼帘道，“放心，他不是冲着你的。”

这话说得展熹承有点懵了。

“那是冲着谁的？”展熹承问，“你们吵架了？”

“也不算吧。”

仿佛深色玻璃罐封起来的柑橘果酱香，裹带苦涩，厉皎旋开唇膏盖，一只手垂着轻敲木质椅背，漫不经心地说：“他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