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钩蓦地拉开,长袍滑落,如同花瓣般飘散在水面。
面对不着寸缕,浑身上下仅戴着一枚平安符的清俊少年,璇玑有些手足无措。
她讷讷道:“景,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夫君,没必要如此。”
“可是……在殿下心里,真的当景是夫君吗?”
他向她靠近一些,声音不自觉有些低沉:“有时候我经常感觉,明明殿下就在我身边,可是不知怎么,总有些遥远。我尽力讨殿下的欢心,陪你做你想做的事,但殿下心里……似乎一直有自己的顾虑。”
他静静凝视她的双眸:“也许,在你我的婚约之外,你没有真正信任过我,甚至……真正爱过我。”
璇玑哑然。
没想到公子景竟然发现了。
她要如何向他解释?
因为你我都是一本小说里的人物,小说的作者设计了你要作为我的皇夫,所以你必须爱我,也只能爱我。
可是公子景,你自己呢?
你有没有一丝一毫,对那个皇太女身份以外,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动过心?
可这些话她又如何对公子景说起。
他和她之间,相隔的是千年的时空,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对他有感情,只是那感情如蜻蜓点水,她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诗经里描写的,所谓“死生契阔,执子成说”的爱。
许久许久,她轻声向他解释:“我让墨翟入宫,是因为我想对付晏王安。他是刺伤你母亲的凶手这件事,我已经同母皇说过了,等到解决了晏王安,自然会给他应有的处罚,你不必因他而介怀。”
听了她的解释,公子景神色却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璇玑从池边拿来一张宽大的浴巾,展开后披上公子景的肩头。
“夜色已深,你早些回去歇息。如果不方便回去,和书瑶说一声,她会给你安排住处的。”
看到她的动作,公子景露在水面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羞愧与悲伤一同涌上心头,让他脸上原本流霞般的红色,一瞬间尽数褪去。
眼看她就要走过自己身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很急促地开口:
“殿下,你是不是……还是不肯原谅我?”
“没有。“璇玑顿住脚步,轻轻摇头。
他却继续道:“殿下,在你眼里,景这样做,是不是很可笑?我真的尽力让自己去接受那些媵侍了……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殿下是储君,将来更是整个大兆朝的皇帝,三宫六院本是寻常,我只用坐稳正宫的位子,尽到正夫的责任就好。可每每看到殿下对新人宠爱有加,我还是会嫉妒,就像万蚁噬心,那嫉妒让我痛得发狂,只能在殿下面前做下如此卑微之举。”
说到最后,他的眼眶通红,透明的泪水大颗大颗坠落在池水表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几乎是哽咽道:
“殿下!从四岁到十四岁,景与你相识十年整,哪怕来日殿下坐拥后宫三千,景只求殿下,是否能在心里给景留出一点位置?一点点就好……”
面对公子景眼里氤氲的泪意,璇玑的心里如惊涛骇浪般翻涌。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时至今日,她才彻底确信,公子景对她是情之所至,情有独钟。
因为,爱带有强烈的排他性与独占性。
他如果能容得下旁人,反而会令他的爱显得虚假。只是……
这份爱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还好,可放在大兆的皇太女和太女夫身上,那就是不合时宜。
她是否要任由这份不合时宜继续发展下去?
还是狠下心,将他打磨成一个标准的太女夫,变得符合时宜?
见璇玑始终没有说话,少年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低垂着头,“景明白了,今夜是景僭越了。”唇畔浮现出一个苍白的笑,“殿下……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他裹紧身上的浴巾,正要抬腿踏出青玉暖池,突然,腰被人温柔地环住,整个人不由得微微一僵。
“殿下?”
回过头,少女脸庞皎洁如同夜色里盛开的栀子花,她仰起脸凝视他,温软的眼波倒映着点点灯火。
“我想通了,妒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很好回应你的感情。”
她抓起他的手放于自己的心口,“景,即便我们没有婚约,做不成爱人,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和朋友。更何况……”
她轻轻说:“我心里有你,或许分量不如你的多,但一直有。今夜过后,我会尝试让你的分量变得更重,更多。毕竟无论别人如何,你永远是我唯一的正夫,百年之后,有资格与我合葬的人,也只有你。”
因为她的坦诚相待,他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殿下……”
她解下他的浴巾,将自己的身子与他相贴。
“既然迟早都是要成婚,那……有些事早点发生,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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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她也很好奇,那种事会不会有传说中那样快乐。
月色如练,轻轻覆在洁白的栀子花丛上。
栀子花的花苞裹着淡绿花萼,像攥着满心的洁白,在夜风里微微颤。先是顶端裂出细缝,乳白花瓣慢慢舒展,似怕惊碎月色,每片舒展都轻得发颤,终在月光里绽成半开的模样,沁出清浅的香。
云歇雨收之际,他伸长了手臂将她揽入怀里。
少年少女肌肤相贴,彼此的体温像是滚烫的火炉,即便暖池的水已经渐渐变凉,身上也仍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拿浴巾为她擦拭着身体,小心翼翼的动作如同对待珍宝。
“我……我是不是做得不够好?”半晌,他嗫嚅着双唇,小声问她。
毕竟初尝人事,对于自己水平如何,他心里其实没底。
璇玑想了想,老实回答:“比我想得大,有点……硌着我了。”
听到她的回答,少年眼睫低垂,“抱歉。”
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璇玑忍不住噗嗤一笑,亲了亲他的脸。
“可是我很喜欢。要不要……再试一次?”
他一怔,眼瞳好似被猝然点亮的星辰,“真的……可以吗?”
“嗯呐。”璇玑懒洋洋玩着他的一缕头发,不曾想才出声,整个人再度被卷入狂风浪潮之中,身子起起伏伏,如同海面上的一叶轻舟。
如抛云端般的愉悦里,她只听他沙哑着嗓子,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它,只属于你。我,也只属于你。”
第一天,没起。
第二天,没起。
第三天,还是没起。
少年人食髓知味,再加上彼此都血气方刚,又无旁人约束,直接从青玉池旁挪到了寝殿里,昏天黑地不知何物。
最后一天,璇玑飞快从床上爬起来,差点又要被一双胳膊拉回去。
垂落的淡蓝色鲛绡帷幕里,少年满头乌发凌乱地散落下来,与洁白的身躯相衬,漂亮得勾魂夺魄。
他也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她,眼里如含水雾。
“我今天要去昭阳殿向母皇请安,还有尚书台的功课也积压了好些,再不过去真的要被几位尚书令告状了。”她急声道。
他这才松开她,“早去早回。”
等少女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寝殿外,公子景这才慢悠悠从床榻上起来,重新穿好衣袍后,他望向铜镜里倒映出的颀长人影,想了想,又刻意将领口松开一些,露出脖子与锁骨之间被指甲抓出的点点红痕。
“书瑶。”他轻声唤了一句明华殿的大宫女,见她过来后,向她道:
“可否帮我传唤一声良君和几名媵侍?我想见见他们。”
公子景和璇玑这两天的事自然瞒不过书瑶的眼睛。
虽然腹诽没想到公子景看上去霁月光风,背地里居然会偷偷爬殿下的床,但木已成舟,显然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女夫,面对公子景的吩咐,书瑶自然无比恭敬:
“是,夏侯……”她本想叫“夏侯公子”,然而想了想,还是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是,太女夫。”
听到那句“太女夫”,公子景的双眸瞬时弯如月牙,一扫上次来明华殿时的颓唐。
墨翟和四名媵侍被叫到正殿时,公子景正坐在太女夫专属的位子上,慢文斯理地喝着茶。
看到五人过来,他吩咐顺安给他们也一一上了茶。
清玄嗅了嗅,“这不是……陛下赏给殿下的雪顶含翠吗?”
闻言,公子景便笑了,“是啊,这是殿下昨天赐给我的。殿下说了,以后明华殿的一切内务皆由我打点,所以提前叫了你们过来,想看看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啊,难道你们来的这些天,殿下没赐你们好茶吗?”
接下来的时间,五人就接受了各种来自“这是殿下说的”、“那是殿下给的”,连聊个天气,都能山路十八拐,拐到“殿下喜欢晴天和他一起打猎”上去。
墨翟只能憋了一肚子火:妈的,还有完没完?
堂堂七尺男儿要和几个以色侍人的媵侍成日里待在一起就算了,现在这种大房训小妾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得如此境地。
或许是墨翟脸上的忿忿太过外露,公子景盖了盖玉盏,发出声糖丝般的脆爽声后,薄唇轻启,问他:
“良君可是对殿下的安排有什么不满?”
墨翟暗暗攥紧手指,回答:“没有。”
看到他的脸色,公子景轻嗤一声,放下茶盏,“既然没有——”
他一扬下巴,“那就去外面跪着吧。昨夜殿下同我说,你之前练剑的时候,砍伤了她最喜欢的一株栀子花,她很是伤心。我虽是太女夫,却还未正式同殿下成婚搬进东宫,墨翟你作为这里位份最高的侍君,一言一行皆要给众人做出一个榜样。”
几人面面相觑。
骄阳似火,外面的气温正高,别说跪着,光是站一会,就足够人受不了了。太女夫……这是在给良君下马威啊。
墨翟冷冷看向公子景。
公子景含笑以对,目光却是半点不让。
想起进宫前晏王安握着他手腕的叮嘱 “万事需忍”,墨翟指节攥得发白,终是压下眼底的桀骜,铁青着俊脸起身。
玄色衣袍扫过殿阶,没留下半句辩解,只余背影透着倔强。
墨翟出去后,公子景施施然从位子上起身,淡淡扫了一圈众人,语声波澜不惊:
“你们要知道,在这东宫之内,殿下的喜怒哀乐,皆是你们一生的恩宠荣辱所在。让殿下伤心,便是让自己难过,听明白了吗?”
四人哪还敢反驳他,忙不迭回答“听明白了”。
看到他们的反应,公子景微微勾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殿下要处理朝政应对外界的明枪暗箭,那他,就必须帮她稳固好后方。
谁也不能抢走他的殿下,谁也不能让他的殿下不开心。
如果有谁敢,他便……
除去谁。
璇玑刚回到明华殿,便看见炎炎烈日下,墨衣少年在殿外跪得笔直,汗珠顺着高挺鼻梁滚落,砸在青砖上洇出小湿痕。
他望见她,唇瓣动了动似要唤人,可下一瞬,整个人身子一歪,直挺挺栽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