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瑰翁主早已停笔,看着璇玑的“一地狼藉”,再对比自己帛上工整华丽的《帝颂》,忍不住轻嗤出声,语带嘲讽:
“呵,这……这也算是书法?简直是哗众取宠,不知所谓!”
璇玑却并不看她,只是望着地上那幅融合了书写与绘画的“作品”,目光清澈,声音清晰地说道:
“这石榴,花开炽烈如焰,果实繁密似珠,象征多子多福,繁荣昌盛。故而,我以树入墨,并非书写诗篇,只凝练了一个‘榴’字,献给母皇,恭祝母皇圣体安康,福泽绵长。”
闻言,众人这才凝神仔细看去。果不其然!
那看似潦草随意的墨迹与朱印,仔细辨认,其骨架结构分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极具象形意味的“榴”字!
而且,这个字并非传统写法,其“木”字旁直接化用了那棵墨吹而成的石榴树,而“留”字的每一撇、每一捺的末端,都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颗用朱砂印章盖出的、饱满的红石榴!字画交融,意趣盎然。
相比于朝瑰翁主那精心写就、辞藻华丽却难□□于形式的《帝颂》,璇玑这幅在地上完成的“榴”字,虽然笔法堪称“潦草”,却活灵活现,充满生机,一股子源自生命本身的炽热与生生不息的气象扑面而来。
姜璘微微蹙眉。
他乃书法大家,眼光何其毒辣。他自然看得出来,皇太女此举乃是走了极致的取巧之道,在神采、意境和新奇程度上,确实更加博人眼球,更能引发观者的情感共鸣。
但若单论书法的根本——笔法的功力、结字的严谨、章法的布局,毫无疑问,还是朝瑰翁主的《帝颂》更胜一筹。
艺术价值与情感价值,技巧与心意,在此刻形成了微妙的对抗。
许久,姜璘终于缓缓开口:
“殿下的作品,确实是巧思,但书法一道,根在笔墨,魂在布局。巧思若失了筋骨,便如空中楼阁,乍看夺目,细品却少了些沉厚底气。翁主笔力稳健,布白谨严,倒是得了传统正脉的真意。”
他倾向于判朝瑰翁主赢。
姬云霓闻言,脸上不禁浮现出胜利在望的得意之色。
然而,姜璘话音未落,人群外围忽地响起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朗的声音:
“老朽倒是觉得,皇太女殿下的这番巧思,胜过朝瑰翁主百倍。”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自动朝两侧退让,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朴素葛袍、手持竹杖的老者,缓步踱了进来。他面容清癯,目光却澄澈睿智,仿佛能洞悉万物。
老者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在沧浪榭激起了千层浪。
人群中先是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天呐!那、那是……是儒圣孔旬老先生?!”
“真的是他!眉眼依稀还能认出当年的风采!一手创办汴下学宫,门生故旧遍天下,先帝在时曾三顾茅庐,力邀其出任太傅,那可是帝师之位啊!”
“可是……可是自前兆朝覆灭,老先生不是因感怀旧朝,心灰意冷,辞去所有官职,避世隐居,早已不同世事多年了吗?据说连陛下数次相邀都婉拒了,今日怎会……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宫中寿宴之上?”
……
各种惊疑、敬畏、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老者身上。
他的出现,其意义远超一场简单的书法比试胜负,足以在朝堂和士林同时引发一场地震。
璇玑一双美眸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缓步走来的老者,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不是吧,什么时候琮鸣坊的老画师,变成了传说中的儒圣?!
御座之上的女帝,同样面露讶色,显然未曾料到孔旬会不请自来。
半晌,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的老者,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与帝王威仪:
“没想到儒圣今日竟会大驾光临宫中,真是意外之喜。为何事先未曾有人向朕通传?”
孔旬呵呵一笑,先是向女帝执了一个简单的拱手礼后,方才道:
“陛下莫怪宫人疏忽,老朽此次前来京城,本是寻访一位故友,一时兴起,顺道入宫看看。亏得昔日先帝赐给老朽的那块令牌尚在,这才能一路畅通,直至陛下面前。”
姬云霓见这突如其来的老者,不仅身份尊崇得吓人,而且一开口便直接否定了丞相姜璘的判断,毫不吝啬地对璇玑那通“鬼画符”大加褒扬,心中顿时又急又气,如同被点着的炮仗。
她也顾不得礼数了,指着自己那幅工整华丽、费尽心思的《帝颂》,忍不住抢话插嘴道:
“久闻儒圣乃当今士林泰斗,六艺制定者,德高望重,世人敬仰。可小女敢问圣人,为何您会认为我的书法不如她?我的字笔笔有来历,字字合规矩,法度严谨,难道不是更符合书法之正道吗?”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锐,带着浓浓的不服与委屈。
孔旬并不动怒,捻着雪白的长须,目光扫过两幅“作品”,缓缓道:
“启禀翁主,书画评判,首重者并非惟妙惟肖的‘形似’,而是能摄其魂骨、引人共鸣的‘神似’。形似者,不过描摹其皮相;神似者,方能得其精神。此所谓‘神似胜于形似’。”
他顿了顿,又看向姜璘,“当然,姜相所言亦是在理。真正的神品,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是在深厚根基之上的飞跃,追求形神兼备。只是今日之比,老夫更看重那份破格而出的赤子之心与灵动之意。”
说完,他将目光转向仍在发懵的璇玑,和蔼问道:
“皇太女殿下可否说说此作用意?”
璇玑被儒圣点名,猛地回过神。
她默然了片刻,目光从孔旬脸上移开,最终深深地望向上方的女帝,一字一句,声音虽轻,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儿臣之所以写这个字,只因儿臣唯一的心愿,是希望母皇与腹中皇儿能够平安。愿母皇如榴花灼灼,威加四海;愿龙胎似榴子饱满,福泽绵长。一字虽简,却是儿臣肺腑之愿。”
女帝闻言,彻底怔住。
她看着地上那个笨拙却充满生命力的“榴”字,看着女儿那被墨汁染脏的衣摆,再听着她那番朴实无华却真挚无比的话语,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她突然意识到,璇玑写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字。
而是作为女儿的一颗心。
在璇玑眼里,自己除了帝王的身份之外,始终是她的母亲。
这也是为何她偏要用公子景的“和”字印章,作为书法的点缀。
她是借着这个字,向自己表明,她不想争权夺利,不想勾心斗角,只想守护身边人周全,如草木般安然度日。
想通这一点,女帝的心里仿佛有冰层逐渐解冻,水流在冰下汩汩涌动,岸边生出点点绿意。
一个刹那的光景里,她仿佛回到十多年前,自己初为人母的那天。
当时她历经艰难,满身满脸都是汗水,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力竭昏死过去,然而当产婆将那个皱巴巴、红通通却哭声嘹亮的小小婴孩放入她怀中时,所有的疲惫与痛苦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柔软。
女帝瞬间便在心里决定:哪怕她是个女儿,自己今后也会竭尽所能,护她一世安稳,给她天下最好的一切。
光阴荏苒,小小的婴孩,如今竟也到了快要成婚的年纪。
终归是长大了。
女帝注视着阶下的璇玑,目光是难得一见的复杂与温柔,那温柔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傻孩子……”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了许多,“你能有这番心意,便是最为难得可贵。纵使笔迹功夫暂且略逊一筹,又有什么要紧?待会儿让念薇去朕的私库里,取几幅前朝名家的真迹字画,就挂在你的明华殿中。日后你若有心,对着它们勤加练习揣摩便是。”
她甚至特意点名,“念薇,去把时鸣的那副《踏雪寻梅图》找出来,赠与皇太女。”
闻言,姬云霓不由得暗暗攥紧手心。
《踏雪寻梅图》乃是沧澜公子时鸣的绝笔之作,她以前曾花重金求购却遍寻不着,得知它成了女帝的私藏后,好几次试图讨要都被女帝婉拒,如今女帝轻飘飘就给了璇玑,实在嫉妒不已。
说完,女帝又转向公子景,语气虽淡,却意味着某种认可:
“你同皇太女一起在紫宸宫里生活了十余年,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日后成婚,也需记得今日初心,举案齐眉,相互扶持,方是长久之道。”
这便是……松口答应了?!
公子景与璇玑闻言,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撩衣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多谢母皇!!!”
“多谢陛下!!!”
起身之际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柔情缱绻,虽然没有多说一句话,却似有千言万语在其间流转。
与此同时,孔旬老先生抚掌哈哈一笑:
“妙极,妙极!既然皇太女殿下好事将近,老夫今日恰逢其会,便也附庸风雅,送殿下一幅字吧!”
说完,他也不拘小节,走到璇玑那空空如也的书案前,提笔蘸墨,在那幅无人使用的素绢之上挥毫泼墨!但见笔走龙蛇,力透绢背,四个铁画银钩、锋芒毕露又自带一股浩然正气的大字跃然绢上——
惊才绝艳!
笔势苍劲,结构奇崛,每一笔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与韵味,令人观之心折。
“老朽今日并非要左右比试评判结果,”孔旬搁下笔,朗声道,“唯此四字,赠与殿下,聊表贺意!”
御花园里,瞬间鸦雀无声。
几十年来,能得儒圣孔旬如此毫不吝啬、至高评价的年轻后辈,寥寥无几,更何况是这分量极重的“惊才绝艳”四字!
丞相姜璘率先反应过来。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四个字,又看了一眼璇玑,眼中闪过复杂之色,随即毫不犹豫地撩衣下跪,面向璇玑,扬声道:
“臣,恭喜皇太女殿下,得儒圣亲题‘惊才绝艳’之誉!”
随着丞相的率先表态,身后那些原本还在观望、震惊的文武百官、宗亲使臣,如同潮水般纷纷跪倒下去!
“恭喜皇太女殿下!”
“殿下得儒圣盛赞,实至名归!”
“殿下才思敏捷,孝心感天动地!”
一时间,溢美之词如同汹涌的波涛,瞬间将站在原地还有些发懵的璇玑淹没。
而在这一片称颂喧闹之中,朝瑰翁主姬云霓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如纸,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屈辱、以及疯狂燃烧的嫉恨!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勤学苦练多年,写得一手连姜相都认可的好字!居然……
居然还比不过齐璇玑那通鬼画符般的乱涂乱画!
他们难道是都瞎了吗?!难道都看不出来,明明是她写的字更好!更符合法度!更用心吗?!
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连日来的压抑、处心积虑的算计、此刻巨大的落差与当众的羞辱感的作用下,朝瑰翁主再也无法维持住表面的仪态。
甚至没等最后“射”、“御”两场比试开始,她猛地一扭身,裙摆划出一个尖锐的弧度,再也顾不上任何礼节和后果,愤然离席,朝着沧浪榭外快步走去!
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个让她感到无比难堪、窒息和愤怒的地方!多待一秒都像是酷刑!
然而,朝瑰翁主刚刚跌跌撞撞地冲出几步,甚至还未完全走出众人的视线,便听见身后传来璇玑略带冷意的嗓音,清晰地压过了场内的所有喧哗:
“慢着,云霓姐姐。”
“你我之间,除了这三场比试的输赢之外,似乎还有另外一桩更为要紧的事,需要你做个见证呢。”
她回身看向主位上端坐的郎中令姬圭,一字一顿道:
“郎中令大人,不如好好说一下,您之前是如何同前奉常齐瀚相互勾结,以及……您参加饕餮宴的时候,都看到了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