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自恕被她一番言语惊得冷汗都冒出来了。什么叫好好看看他?这般熟稔亲切听着像是他娘才会对他说的话怎么都不该从她口中说出来吧。
可确确实实说了,他也确确实实动不了了,那女鬼也确确实实在“看”他。
而她所说的看,自然是用手感受。先前白骨爪摸他时,为了让他哭,动作粗鲁狠厉,此时轻轻柔柔,宛若爱抚。从他的下颌到唇到鼻梁再到眉眼处。指如笔,无形描绘,最后停在眉心处。
不知怎的,裴自恕总觉得这女鬼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另一个人。黑溜溜的眼珠随着她手上动作上下左右转动,到了这时,也跟着停了下来。
果然还是冲着他的天眼来的!
本以为她玩够了,却没想到片刻后那只手又开始四处作乱。
裴自恕被她摸得十分痛苦,喉结不住滑动,脸色红了一片,余光求助性地看向引魂煞,希望鸡脚哥能做点什么。而在他面前口若悬河的引魂煞此刻大气不敢出一声,缩着脑袋从一只鸡变成了鹌鹑。
无奈之下,他只得狠狠咬了下唇,呵斥:“别再乱摸!”
“摸你几下怎么了,大惊小怪。”她终于放过了他,顺手点了下他的鼻子,竟还真的是一副长辈姿态,又笑着道:“虽然长了几岁,骨相也有了三分相似,但还是太嫩了,也没有他十分之一的魄力。”
裴自恕:“……”
长了几岁,骨相相似,没他有魄力……这女鬼又在胡说什么?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正疑惑,又听她道:“何必担心你师姐,我看了你师姐的梦,竟也是个熟人。你和她……”她忽然顿住,唇角微微上扬。那双没了瞳珠的双目虽被红丝带蒙着,这个时候却也能让人感受到里面定是不怀好意的戏谑。
果然,就听她嘻嘻道:“看在故人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哭吧,哭得我满意了,我就考虑考虑让你师姐从梦里出来。你哭起来的样子我瞧着还挺好玩。”顺手又摸了下他的脸。
可恶!这女鬼又在戏耍他!裴自恕冷冷地道:“你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不解风情。”她敛了笑,起身:“你的祖宗可比你会讨女孩子欢心多了,也比你温柔体贴多了。”
又是他祖宗?方才红楼里的女郎也说了他的祖宗。搞了半天,这红衣女鬼和他祖宗有关系,什么关系?裴自恕一腔戾气没处撒,冷声:“我的祖宗多着呢,敢问姑娘说的是哪位?”
她睨了他一眼,不屑道:“你别的祖宗怎配入我的眼?”
这话一出,裴自恕便知道说的是谁了,眉头皱起:“你指裴勋?”
方才还语气闲闲的女鬼听了他话后,讶异地挑了下眉:“你怎么直呼他的姓名?”
果真是他。霎时,裴自恕眉头拧成了死结,语气较之方才更为冰冷,反问:“他的姓名有什么不能叫的么?”
那女鬼听了此话更是讶异,顿了一下后笑道:“听你的语气,你对你的这位老祖宗似乎有些不满。真是没大没小。没有他,哪来的你?你又怎么会拥有眉心那只神物?”
“姑娘这话说得挺有意思,”裴自恕真要和人斗起嘴来,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那也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出生在裴家,也没人问我愿不愿意拥有眉心那样一个神物?”
“这还需要问?谁不想拥有……”
“怎么就不需要了?难道别人觉得好的,我就一定要觉得好?没这样的道理吧。”裴自恕不顾礼数地打断她话。
许是这番话过于离经叛道了,一人一鬼懵然后皆陷入静默。顷刻,裴自恕看了一眼身旁的师姐,语气也跟着平静下来:“这世间谁对我好,我比谁都清楚。我是活在当下,并非活在几百年前。我只会记挂眼前人。”
“……”
那女鬼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怔住。同时怔住的还有引魂煞,鸡眼珠子不住转动,像是在说这小子怎么又犯傻了!
趁此间隙,裴自恕追问:“姑娘何时见过我的那位老祖宗?你和他什么关系?你俩该不会……”
回想她之前对他堪比慈爱的抚摸,真是让他很难不想多。但再怎么说也是一位女儿家,他的家族谱上也没有眼前这号人物,他实在不愿把她往清白不明的事上想,硬生生地闭上了嘴,将那猜想吞了回去。
那女鬼这时候也回了神,却是无所谓地将他的猜想补全:“该不会什么?相好么?”
裴自恕神色一凛:“我……”
才说一字,又被她娇笑着打断:“我倒是想呢。可你那位老祖宗同你一样,心里也只记挂一人,不愿与我相好,而我偏偏在情爱之事上最不稀得强迫。别人不爱我,我也绝不上赶着爱别人。”说到这里,她也看了眼仍在沉睡的冷灵。
裴自恕眉心跟着一跳:“你看我师姐做什么?你别碰她!”
“你激动什么?就凭你的这点道行,我就是碰了,你又能如何?”她没了方才的耐心和调笑,神色幽沉,不悦道:“你连挣脱我的禁锢都做不到,还学别人装情种?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裴自恕不知她又发哪门子的疯?但观她神情,似乎是方才他对师姐的维护惹恼了她。他不想激怒她,惹得她伤了师姐就不好了,怒息憋了回去。
而他这副隐忍样子落在女鬼眼里像是坐实了她方才所说的“装”,又是把他好一顿骂:“既然你这么担心你师姐,怎么还不见你哭?男人的情深都是嘴上说说么?老男人逢场作戏,小男人花言巧语,都是一样的烂德行!”
裴自恕觉得她这一通骂很是莫名其妙,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反驳。蓦地一想,她先前着一袭红嫁衣,脚上一双绣花鞋,一副待嫁新娘的模样。莫非她生前本来要嫁人,但被男人辜负了没有嫁成?可她又是如何死的呢?跳河,还是别的?她既然说裴勋不是她相好,那就是别人,是谁?
鸡脚哥又说她是千年厉鬼。千年啊……比前朝褚国还要早个两百年。能在中州大陆留存上千年,玄门正宗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却还让她存在,只有一种可能——玄门正宗的人拿她没办法。
仔细想想也是,道法高深如师姐进了这林子都能不知不觉中招,其他人怎敢招惹。难怪鸡脚哥说他和师姐就不该来这里。眼前这女鬼当真……可怕!
而她口口声声说,裴勋是她故人,哪门子的故人?他的那位如雷贯耳的老祖宗在这段关系究竟是个什么存在?须臾时间里,裴自恕脑浆快打成结了。若是师姐醒着,哪里用得着他在这里绞尽脑汁。
欲问个清楚,又听她道:“还不哭?不哭我可就走了。我这一走,林子里的枫叶会继续落。即便你有天眼保护,但你灵力低微,撑不了多久,还是会跟着入睡。到时候别说你师姐了,你也别想出来。想好没有?我数到三。一……”
“等等!别数!”裴自恕喊道:“我想好了!我哭!”
她轻轻哼了一声,果然没再数,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裴自恕咬着唇看了眼师姐,心里虽急,但真叫他哭,一时之间又怎么哭得出来。微一沉吟后,看向引魂煞,恳切道:“鸡脚哥,你拿我师姐的踏雪剑朝我手臂刺几剑!”
“……啊?”正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的引魂煞听到这话后懵了,鸡头抬起,不敢信地问:“用你师姐的剑刺你?这怎么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会死人的!”
“我没有闹着玩。”裴自恕严肃道:“鸡脚哥,你忘了么,我有天眼护体,几剑而已死不了。只要让我痛得流眼泪就行,麻烦你了。”
“这……这……”引魂煞十分为难,“不行啊不行。小裴,你没杀过鸡,我也没杀过人啊。”
“不是杀人,”见它不肯动手,裴自恕又道:“鸡脚哥,想想你被我削去的鸡冠,你不怨我么?现在是你报复回来的时候了,刺吧!不碍事的!”
这一提醒,引魂煞的怨气也确实来了:“好,这可是你说的!”它气呼呼走到冷灵身旁,刚要拿剑,却在看到剑柄上的红穗后鸡毛抖落几羽。
“还是不行啊!”它连连后退,摆爪:“你师姐的剑我不敢碰,也不能碰!要么……要么你咬自己舌头吧?”
裴自恕:“……”
也不失为一个主意。
裴自恕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行。”
言闭,还真狠狠咬了下舌尖,鲜血登时从嘴角溢出,疼得他瞬间落下眼泪。
主意馊是馊了点,却有效。
引魂煞见他来真的,“呔”了一声:“你怎么还真咬了?你个傻小子,笨小子!我胡说的啊!”
裴自恕没说话,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面枫叶上。又要再来一下,一道红练唰地袭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疼归疼,却也阻止了他继续咬舌尖。
“姑娘为何拦我?”裴自恕嘴角流着血,眼睛流着泪,脸红肿着,看着惨兮兮的。他又吐了一口血水,含糊道:“不是你要的么?这点眼泪就够了?”
“省省你那嘴皮子功夫。”女鬼冷哼:“我拦你,只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玩的主意。既然你的泪水能疗愈我,就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吧。”
裴自恕愕然:“留在这里陪你?”
女鬼:“对。你留下,让你师姐离开。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当然可以。裴自恕道:“当真?”
女鬼:“当真。”
裴自恕:“行。我留下,师姐离开。”
女鬼:“你不多考虑片刻?”
“不用了。”裴自恕道:“只要让我师姐离开,不管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这回换那女鬼愕然了。她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道:“你知不知道你和她……”
“我不用知道,也不想知道。”裴自恕又失了礼数地打断了她的话,坚定执着地道:“让我师姐离开,你的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你……”那女鬼怔住,神色略显动容,恍恍惚惚地往后退了几步。
裴自恕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只是在她的脚踩在枫叶上发出咔嚓脆声后,又听她厉声喝道:“你能答应得这么随便是因为你不知道留在这里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真要这么说,那他确实不知道。可那又怎样?当下什么事都比不得师姐的安危重要。他坦荡荡地回看她,正色道:“答应得快并不意味着随便,我很清楚我做了什么决定。”
而他越是这般坦荡执着,越叫那女鬼愤怒失望,她又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抽完又抚摸着他的脸轻轻笑,低低道:“你若留下,从此以后,你看不见风霜雨雪,看不见鸟语花香,看不见斗转星移。你的世界不是漆黑,便是赤红。你还愿意留下么?”
她也不需要裴自恕回答,自顾自道:“你能留下一日两日,十年百年千年呢?哪怕就是化为枯骨,你也得留在这里。你最终一定会疯掉,会哭泣,会后悔。后悔为了一个你爱的人放弃永生永世的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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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红白(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