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煞哪里知,小裴公子最听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提裴勋。
按说,有裴勋这样的老祖宗,子孙后代应当倍感荣幸。毕竟高贵如北齐的王孙看在裴勋的面子上也会对裴氏子孙恭恭敬敬。只因没有裴勋,就没有北齐王朝,此乃公认的事实。只要北齐一日不亡,裴勋地位就一日不减。
再换句话说,即便北齐于中州大陆消失,但裴勋仍旧垂名青史。那可是第一个拥有天眼的凡人啊,千万年难出一位!何等殊荣,何其有幸!孰能不钦羡?
有人。便是小裴公子了。
裴自恕对自家这位老祖宗的情感极其复杂。
裴大将军都死了几百年了,但凡提到姓裴的,永远都是裴勋,裴勋,裴勋……好像活在世上的裴家人都是裴勋的附属品。
裴勋是给家族带来了荣耀,但裴氏被雪月风华箓踢出去时,也是因为这位老祖宗,裴家人才被嘲得更狠、更凶。
而他作为河东裴氏仅剩的一根独苗,小小年纪,便承受了各方的唾沫和白眼。如何不怨。
如果可以,他宁愿他不是裴家人。平平凡凡一生,好过云端跌入泥淖。
……
天眼既阖,裴自恕心神也逐渐归来。
他立在原地,颤颤地摸了下眉心处。
方才好像发生了一件事?他的眉心似乎冒出了灵光?然后他削掉了引魂煞的鸡冠?
想此,他心中一凛。
不会吧!
他真这么做了??
“鸡脚哥——”
裴自恕慌忙寻去,目光挪动间注意到火堆旁的鸡冠,喊声急生生收住,但那个“哥”字还是劈了个转音。
一阵哑然后,他木木地看着引魂煞,歉道:“对不起,鸡脚哥,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你,你这里还好么?”
好什么?疼死它了快。不过说来,是它想见识天眼,所以一直挑衅他,作得自己的鸡冠没了,心中怨恨却也只能无奈道:“死不了。”
裴自恕更愧疚了,将地上的鸡冠捡了回来,看了片刻后递了过去,道:“还能长回来么?”
“……”引魂煞无语了。说这小子是个奇才吧,有时候他的言谈举止像个傻瓜。说他是傻瓜,他却有着惊人的天赋。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凡人。
它哼了一声,嗤道:“裴公子,若是你的鼻子被人削了,你看看能不能长回来!”
裴自恕语塞,将鸡冠又放回火堆旁,并拢了一些土将其埋了起来,双手合十拜了两拜。
“???”
引魂煞眼角抽了一下,真是服了他。
裴自恕埋好土后叹了口气。他平日可是连打人都下不去手,怎么就……方才心中愤怒,行为动作好像都不受控制了。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天眼真的醒了?
师姐曾说天眼神力强大,不能贸然使用,自身体质一般,用一次兴许丧命。可他随随便便就开了,不仅无事,浑身骨骼经脉好像也跟着醒了,甚至个子都长高了一些。
难道他体质超凡?还是真如阿爹所说,他能让裴氏回到以前?
他又摸了摸眉心处,忽地一个激灵,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啊。
他看向引魂煞,面色愧疚。也不知师姐有没有办法能让它的鸡冠长回来?她神通广大,或许……正这般想着,耳朵敏锐地动了一动。
他听到了低低的呻吟。
且这声音有些熟,像是……师姐!?
裴自恕神经猛地一抽,看了过去,人也跟着闪现到冷灵身旁。果真是师姐发出来的。她被吵醒了?
见她眉头紧蹙,眼睫轻眨,裴自恕恼怒地瞪了眼引魂煞:“鸡脚哥,都赖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引魂煞觉得很冤,爪子指向自己:“我?闹出很大动静?你方才……”练功闹得动静更大吧!天眼也是你开的吧!
它想这般反驳,可裴自恕眉心细缝虽阖,灵光却还在。
这小子真傻还是假傻尚不可知,但他到底是裴勋的后人,骨子里定然有着裴勋好战的血性和毒辣阴狠。谁知道下一次开天眼会不会要了它的命?算了算了,随他怎么说吧,不同他计较。
裴自恕也没跟它争辩,视线看回冷灵,并轻轻唤了一声:“师姐?”
“……”
没有回应。
所以并没有醒,是做梦了?可师姐怎会睡得这么沉呢?
这要还没意识到事有古怪,真是蠢钝如猪了。
疑惑间,忽然起了风,风声幽幽邪邪。乌云随风卷来,掩住皎皎明月。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黑透,如墨色深潭。除去林子那一堆火,天地间不见一丝光亮。
同样的事又要来一次?
接下来是什么?群尸?红衣女鬼?
正在此时,地面燃烧的火堆忽地灭了。风声更添凄凄,泣泣哀怨由远及近,熟悉的腐臭味也跟着来了。
还真是如此。
裴自恕拿起鸣蝉剑紧靠冷灵身边,眼神留意四周。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但也没有懈怠,凝神点起掌心火。
黢黑的密林只有掌心那一缕微弱火光。
他想看看师姐,这一看,心登时揪了起来。
如玉的容颜上,一滴泪水正从眼角缓缓滑落。
师姐哭了???她怎么会哭呢?
裴自恕本来还算镇定的心瞬间乱成麻绳。
师姐梦到了什么?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会让她流泪?永远护在他身前的师姐,也会有如此难过的时候?
难道是为了段玹?不,绝不可能是为了他!那风流公子怎么配!
那是因为什么?裴自恕眉头紧皱,声音急切:“师姐?师姐你醒醒!你怎么了?”
依旧没有回应。
梦魇了?
凝视片刻,裴自恕伸出手,只是伸到一半却顿在了半空。被师姐知道,她会不会……?
不会的。
他只是帮她擦眼泪,又不做别的。师姐就算知道,也不会骂他的。
一旁的鸡脚煞不知从哪里摸出几粒带壳的花生,闲闲地剥着壳,并时不时往嘴里丢个花生仁。见他擦个眼泪都这般犹豫,不免嗤笑:“小裴啊,你怎么这么怂,你这么怂是追不到……”
话未说完,淡漠的目光扫向它。
“鸡脚哥,”裴自恕平静地看着它,“你先吃着。待会儿有话问你。”
“……”
被这目光一骇,引魂煞哪里还吃得下去。一个哆嗦,爪子里的花生全掉地上了。
它算是发现了,这小子看着单纯无害,心思却很深。越是平静,越是可怕,竟还真的与他那反复无常的老祖宗有些相像。
裴自恕并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又看回冷灵,拿出怀中手帕小心且珍重地抚去师姐脸上泪水,又将滑落的披氅往上挪了一些。而后蹲在她身旁,沉沉凝视。
“师姐,”裴自恕低唤,视线缓慢下移,几经思量,终是握住了她的手,喃喃:“你一定不会有事,我绝不会让你出事。”
他直觉师姐醒不过来和这林子里的红衣女鬼有关。
既然那女鬼想要他的泪水,给她就是。只要能让师姐醒过来,别说泪水,就是要他的眼,他也可以送上。
心中做好决定,便打算直面。一起身,一转身,四周却变了样。
漆黑的密林不知何时成了一片赤红枫林,堆堆坟茔幻成座座红楼。
小楼红色纱帘垂落,楼内影影绰绰,似有美丽女郎翩翩起舞。不多时,红帘缓缓撩起,同一时刻,烛火陆续点燃。煌煌烛光下,女郎赤着雪白双足恣意旋转,舞姿美妙。侧身回首时,眼如秋水。举手投足间,婀娜妩媚。
红楼帘外,林子里的枫叶簌簌落地,不停不歇,像是在下一场永远下不完的枫叶雨。一片一片,大小不一,落在人肩上,也落满泥地面。红得炫目,红得迷心,还带着不合时宜的暖暖香风。
歌声悠悠,佳人美艳。鬼使神差,裴自恕手执佩剑,朝着红楼行了几步。
女郎见他款步而来,笑意盈盈,红袖如练,投进他怀里。
裴自恕单手执住飞过来的红练,垂眸看了片刻,又看回那群女郎。对视之际,耳边嘻嘻娇笑,尽是调戏言语,直听得他面红耳赤。
引魂煞跟在他身后,见他越走越近,也低低嬉笑。正是血气方刚少年时,怎能不中招?
如此想着,却在跟着他走到红楼底下台阶时,蓦然停住。
欸?怎么不走了?它看了过去。
只见裴自恕抬首看着楼内女郎,眉心灵光阵阵。须臾,像是识别了什么,他极轻地蹙了下眉,挥手将那红练送了回去。
红练松开的一刹那,女郎们同时止住欢笑,懵然地看着他。
裴自恕微微敛眸,轻声道:“姑娘,你们怎么都长一个样子?”
话音刚落,一阵“啊呀”尖叫。
精心编织的谎言被人毫不留情戳破,女郎们恼羞成怒,齐声斥他:“小毛孩就是小毛孩,真没意思!”“一点儿不懂得委婉,不懂得怜香惜玉,哼!”“你啊你,跟你那位老祖宗比起来差远了!”骂完他,顿化红烟,倏然散开。
裴自恕没去在意她们骂什么,轻吐口气,奔回师姐身边。
披在师姐身上的玄色大氅上也落了几片枫叶。极致的红,点缀着极致的黑,绮丽妖艳,诡异梦幻。
“鸡脚哥,”裴自恕收紧手腕上系着的绳子,将引魂煞带到自己眼前,敛容道:“你好像不怕这林子里的女鬼?你和她是一伙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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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红白(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