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十五,圆月高悬,银光似水。四人行踏泥路枯枝,竟是说好了一般都不说话。
裴自恕是因为想到方才的失态和对师姐的无礼,垂首自责一语不发。冷灵则静观四周,暗想这村子白日正常无异,到了夜晚却有了妖气,想必是和皎皎月光有关。
段玹本就不受待见,无人理他,几次想找身旁姑娘说话,却在看到她微蹙的秀眉后将话憋了回去。
一炷香后,倒是齐安率先开口:“诸位,到了。”
三人循着他的指向看去。
裴自恕眼前一亮,仰首惊叹:“却没想到在这土木村子居然还有这样一座凌霄而立的观月台。师姐,好壮观啊。”
“嗯。”冷灵点点头。
目前的观月台台基由青石砌就,岁月磨砺,斑驳间透露出百年沧桑。周边种植四棵古柏树,苍翠参天,枝叶扶疏,皓月之下,更显仙灵之气,确实有齐清绝之风。
静观半晌后,冷灵道:“村长,我可否上去一看?”
“这个……”齐安面色犹豫。
冷灵道:“村长放心,我不会伤及一砖一瓦。”
祖辈规矩在先,齐安拒绝不得,拧着眉无奈道:“冷姑娘,请吧。”
冷灵颔首,前行两步,继而纵身飞奔月台。
蓝白月色下玄衣黑裳的姑娘身轻如燕,缥缈如烟,足尖在四棵柏树叶片上一一点过。如此绕了观月台一周,看了个仔细。随即轻飘飘落地,若清风无迹。
裴自恕看傻了,只觉师姐轻功已出神入化,咽了咽唾沫,赞道:“师姐方才真如天上仙女一般。”
冷灵微笑看他:“你见过仙女?”
裴自恕一愕,摇了摇头,“……没有。”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想,师姐什么样,仙女便是什么样。”
“油嘴滑舌。”冷灵轻笑,不与他废话,指着观月台道:“好一个手可摘朗月的观月台,确实适合欣赏月色,可惜来错了时间。”
齐安客套道:“今年的中秋夜,冷姑娘若是有空到时候可再来一叙。”
冷灵含笑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观月台。
方才她看了一周,这台子四周的基石多有破损,除了风霜雨雪岁月磨砺以外,还有锋利爪牙抓过的痕迹,甚至还有刀剑残迹。
这里经历过一场厮杀?
若是如此,村长拦着不让她上去看的原因想必也和那场厮杀有关。
段玹见她凝神注目,走近道:“说来这观月台与齐天门也有些关系。”
裴自恕一双眼睛凝在师姐身上,见段玹凑了过去,跟着挤到二人中间,插口问:“是为清绝祖师建的?”
段玹被迫挪开两步,沉着眉眼瞧他。
裴自恕尚且年轻,段玹却已成人,个头较他高了不少。
这一对比,裴自恕颇为不忿,梗着脖子道:“你看什么?问你话呢。长得高了不起啊,我还会长的!”
段玹唇角轻扯,讥笑一声,绕到另一侧,扇子敲了敲掌心,道:“小裴公子说得没错,这所观月台确实是为齐清绝建的。”
冷灵道:“怎么说?”
既是她问,段玹便耐心说来:“盲哑村原叫安乐村,曾经也隶属幽州齐氏。数百年前,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当时北齐境内妖魔鬼怪横行,干旱洪灾频发,瘟疫一场接着一场……一个王朝走向衰败,**少不了,天灾也避不了,所以哪个地方发生怪事好像都不奇怪。
冷灵对此深有感触,为南褚国师那几百年,差不多的事情她也经历过。
可偏偏安乐村这件事还真有些怪。
数百年前的那一天,安乐村与平日无异。只是申时时分,有一位村民劳作回来后突然说不了话了。起初大家都以为他遇到妖魔受了惊,吓得不会说话了。
没想到半个时辰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回是三个人。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几人都摆手表示什么也没看见,就是好端端地说不了话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说不了话呢?竟还有这样的怪事,定有蹊跷。
可是他们都是大字不识几个又不会医术道法的老百姓,就是觉得有蹊跷又能如何?既然身体无大碍,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觉睡醒,自然没有好。不过除了不能说话以外,身体其他地方倒是无恙,活动自如。
流离乱世,能活下去便是天大的恩赐,不能说话便不能说吧。日子一天天过,不能开口说话的村民却……越来越多了。
一,三,五,七……如此增长。到了第七日,出现了变化。
有村民看不见了!
同先前不能说话一样,这些看不见的村民,人数从一开始的二,增加到四,再增加到六,然后是八……
村民愈发恐慌,到底什么妖邪在此作恶?!不吃人肉,也不吸人之精魄,就只是让他们既盲又哑!再这么下去,整个村子所有人岂不都成了盲哑人?又一想,说不定再过数月,就会要他们命了。
当时有一对已经盲哑的夫妇十分恐惧,夜半携手逃离村子。只是很遗憾,出村子不久他们便……暴毙了。
这对夫妇的惨死让村民们意识到,待在村子里,最多不能说话和再也看不见。若是出了村子,命可就没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知道那不现形的妖邪数月之后会不会要他们命?左右一想,还是得向玄门求助。
彼时齐清绝已入玄门,逢乱必出。只是村人不能出村如何求救?
战火连连,百姓东飘西徙,流离颠沛,总有村子外面的人会路过这里。一番商讨后,安乐村的村民在村口高立木牌——
村里有妖邪,外人不可进入,恐伤其身。
若是有好心人路过,烦请带话给齐天门的清绝掌座,请他出山诛邪。大恩大德,安乐村人没齿难忘。
……
这一番话不知怎的还真传到了齐清绝那里。那时妖魔作祟,他正四处捉妖,听闻此事后,匆匆赶来。具体是谁带的话,齐清绝来村子后未说,也就无人知晓。
说到这里,段玹看向裴自恕。
裴自恕正听得入神,见他突然看过来,神色一凛,蹦出一句:“总不能是我带的话吧?”
谁都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皆是一怔。段玹笑道:“你那时候还不知在何处呢。”
“那你看我做甚?”裴自恕没好气道。
“我看你是因为……”段玹顿了一顿,道:“那日来安乐村的除了齐清绝以外,还有一人。”
裴自恕:“谁?”
段玹:“你的祖先,裴珩。”
裴自恕:“……”
竟还有这事?
裴自恕自小便大江南北地闯荡,本以为玄门百家的秘闻,大到掌座传人,小到偷情私生,他都清清楚楚,却没想到自己家祖先的事,也有他不知道的!?
不过段玹又怎么知晓?别是他胡说八道!
裴自恕指了指自己:“你没说错吧……我的祖先?”
段玹道:“怎么?裴珩不是你的祖先?”
……是。当然是。
难怪村里人对裴自恕爱戴有加,原来是感其祖先恩情。冷灵见他俩岔开话题,提醒:“继续。”
“好。”段玹颔首,续道:“齐清绝来到村子之后,没多久,便查出原因。”
原来是村子里的水出了问题。村民劳作后累极渴极,喝了村里一条名为长生河的水。河水平日也有喝,以前没事,怎么偏偏那天出了事?
齐清绝几经探查,查出二十年前有一对盲哑夫妇死在河里。
不知是不是妖气横行中州,已游离人世多年的厉魂归来了。那对夫妇并不想要村民的命,却要村里人体验他们生前之痛。之后,齐清绝送走夫妇亡魂,又净化了村子水源,此事便了结了。
了结了?恐怕不然吧。
冷灵问:“那条河还在吗?”
段玹:“百年过去,长生河早已干涸,成了平地。”
冷灵:“那……可知那对夫妇因何而死?”
段玹:“不知。”
冷灵:“齐清……清绝祖师未查?”
段玹:“或许想查个清楚,但那时候中州妖魔甚多,想来没那么多时间在村子逗留……”
这样吗?
冷灵看了一眼齐安,见他神情平淡,并不反驳……
当年的事,难道真如段玹所说?
这时,段玹又道:“不过即便送走了那对夫妇的亡魂,之前喝了水变得盲哑的村民也无法恢复了。而他们的后人也先天盲哑了。”
好比裴勋留给河东裴氏子孙的天眼术。世世代代,只要血脉留存,便会一直传下去。
“而那些还没来得及盲哑的村民也就无事。”所以这村子里有一部分村民非盲非哑,例如老周。
送走厉魂的那夜,皓月当空,村里人欢喜,又感念清绝掌座的恩情,要为他建一座月台。
齐清绝推拒,说分内之事,不必费心劳力。
村里人却说如果有一座观月台能供还能看得见的村人赏赏月,于他们来说也是一桩幸事。
齐清绝是个喜风花雪月的人,村里人这一言刚好与他的一些念想相合。想当初他创雪月风华箓也是想尽力恢复山河风华之貌,让红尘人体验人世美好,而不是祸乱疮痍。如此一来,便应允了。
村里人又请求齐清绝绘制观月台图样。
齐清绝文画双绝,泼墨挥洒,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绘制好了。他与裴珩离开后,村里人动工修建,于中秋前半月完工。
到了中秋那天,齐清绝还特意来了一趟。安乐村的祖辈在齐清绝面前立誓,日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是清绝祖师一脉,想来观月台随时都可以来,不论时令,不分日夜。
说到这里,段玹看向齐安:“村长,我说得对否?”
齐安冷哼一声,不阴不阳道:“段公子博闻强记,见多识广,自然是对的。”
冷灵闻言,轻挑眉,顺势问:“段玹,你怎会如此清楚,简直像亲眼所见。”
段玹坦然道:“我早闻这里有座观月台,来之前就做了打听。”
“原来如此。”冷灵点点头,“先是清绝观,再是观月台,段公子,你似乎对清绝祖师……”
未等她说完,段玹摇着扇子微微一笑,道:“阿雪,不瞒你,我自小就敬仰清绝掌座。”
话音刚落,一记耳光响彻暮夜。
冷灵:“……”
裴自恕愣了一瞬后,放声大笑:“你……哈哈哈你……你活该,让你说谎!”
齐安也笑了,兴许忌惮段家势力,笑的时候偏着脸,不想让段玹瞧见。
段玹则是完完全全地懵了。摇扇子的手顿住,好半晌没有回神。月光下,白皙如玉的面庞不过几息便红肿起来。
看着……挺让人心疼。
冷灵轻吐一口气,微感歉疚,询问:“……你没事吧?”她竟忘记改良了!?这耳光的力道真的过重了!再不能这样,回头一定改良!
段玹曲起食指,指骨蹭了蹭被打的右脸,忽地低低地笑了一声,抬眸看着她,道:“自出生以来,从没人敢这么打我。阿雪,你的真言符当真厉害,痛得我都恍惚了。”
冷灵:“……”
裴自恕嗤道:“对付你刚刚好,谁让你说谎!所以你方才说了那么多,都是骗我们的?”
不。
前面说的都是真的。至少段玹了解到的就是他说的那些。若不然,齐安早就跳出来阻拦了。
但那句敬仰齐清绝却是假话。
既然是假,那段玹为何要说敬仰,又为何对齐清绝的事情如此有兴致?
就在这时,裴自恕又感觉自己口渴了。想到段玹方才说村里人喝了水就不能说话,自己晚膳时又中了邪,这么一联想,他不会一觉睡醒后……也成哑巴了吧?
师父啊师父,你讥讽我多嘴小儿如榆树鸣蝉,你可知你的徒儿我可能再也说不了话了。想此,不由得悲从中来,急躁难耐。
冷灵注意到师弟方才还嘲笑段玹,此刻愤然哀恸,蹙眉道:“阿恕,你怎么了?”
裴自恕喉咙愈发干渴,眼底也红了一片,心中戾气已不可控,抬手推她:“我不要你管!你离我远点!”说完拔腿就跑。
冷灵还未作何反应,段玹却呵斥一声:“放肆!”他手放置腰间,似乎想抽出什么东西。只是他腰间红玉腰带上除了悬挂一根红穗外,并无其他。顿了一顿后,竟甩出手中扇子,击打裴自恕后背!
这一扔用了劲力,本在奔跑的裴自恕骤然晕倒在地。
冷灵怔了一瞬,冲到段玹面前,寒眸逼视:“为何动手?”
段玹也直视着她,常常含着笑的星眸此刻多了几丝愤然。暮夜下,他神情冷肃,薄唇紧抿,好一会儿,吐了口气,道:“他对你无礼,我小施惩戒而已。我做也做了,你若真心疼他,便也打我一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