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锁,世界模糊。
耳侧轰轰烈烈的雨声。简凝眨了眨眼睛,一线冷冷的敌意浮上睫梢。
却明目张胆的,肆无忌惮的,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一遍。
黑发冷白皮。清瞳隽眉。高鼻薄唇。白衬衫。黑西装裤。白板鞋。
与和下午机场入口的惊鸿一瞥,如镜中重影,几近复刻。
唯一的变量,是鼻梁上一副无框眼镜。
硬生生给一张生人勿近的脸,添了点斯文暴徒感。
“你礼貌么?”
审美饥渴间,一道空冷的喉音,带着点嘲,带着点不耐烦,顺风而落。
简凝迟一拍回神。
“……”
的确,失礼了。
重新迎上他寡情的眼睛。
一场剧烈排斥的对视。
窗外,雨叠着雨,风重着风。廊内,她的影压着他的影,他的呼吸缠着她的呼吸。
黑色天空国,烟粉色的闪电惊鸿一现,冷冷刺痛了简凝的眼眸。
她眉梢一挑,毫不退让回怼一句:“彼此彼此。”
礼貌他配吗?
不屑剜他一眼,转身即走。
祁熠盯着她清冷的背影,无声勾勾唇。
挺记仇啊。
折返会客厅的简凝,不亟趋奉母亲,反向侍应生索了一杯温水。
喉间燥涩,出声时不自觉微带喑浊。
静了静心,不疾不徐寻觅母亲的踪影。
厅堂宾客寥落,光影疏离。目光一落,她一眼锁定母亲的方位,提着裙摆缓缓而行。
天花板吊灯哗众取宠亮着,光曜灼灼,有意淆乱视觉。
平衡的视界内,简凝眼底的焦距,唯映着全景窗前谈笑风生的两位贵妇。
无暇顾及西南方向的步履同频者。
“妈咪。”
“妈。”
一淡一温的声线,夏夕逢个巧遇。
猝不及防的,两人再次怔了怔。
同一频率转眄,四目相缠。像极了爱情。
今夜月色好冷的。不适合抛头露面。
祁熠率先敛眸,唇角浮现一痕极淡的笑意,似讽似嘲。
啧,真巧。
懒懒追着母亲的视线扫了一眼,腔调端得疏淡:“我去找爷爷了。”
祁母看不惯他目中无人的狂样,正色呵斥:“怎么不知道叫人?最基本的礼貌都丢了。站无站相,浑身散漫,成何体统?
妈妈今晚告诉你的都忘了是吗?我和你简阿姨在这里等你多久了,迟迟不回来。”
被母亲当面训诫,祁熠无半分怫郁感。正因不欲俯就母亲联姻,借口去卫生间,闪身遁入安静。
被一通申饬,他无恼意,反倒假模假样摆个似模似样的军姿,伪斯文般勾勾唇,语气乖得离谱:“简阿姨,久等了。”
与祁母的严苛迥异,简母性情疏朗,教育孩子向来随性自然,不拘形迹。
盯着祁熠一副好皮囊,眼底藏不住嘉许:“无妨,小熠,不必拘束。在我面前自在些就是,何须刻意端着?想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又亲昵挽过女儿的臂弯,郑重其事介绍:“这位是我的掌上明珠,简凝,冷凝的凝。”
简凝只觉自己如一件被推上T台的展品,灯光刺眼,掌声虚假,被迫参与一场不想赢的遴选。
不情不愿扯了扯唇角,敷衍得明目张胆:“你好。”
祁熠自然不会回应干瘪的客套,只挑了挑眉,自我介绍更敷衍:“祁熠。”
以至于简凝以为yì是逸。
倒意外贴切,他确乎天性难羁,不囿于矩矱,常游离于明暗交界处。
自在,却遥远。存在,却疏离。
眼见气氛没僵,祁母忙不迭接话,恨不得把儿子夸成救世主:“凝儿,别看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骨子里极有担当。”
“前阵子他父亲公司有个棘手的项目,谁都推诿不接,他倒好,一句不多问,便揽了过去。
三个月,硬是把一盘死棋走活了。你说,这般沉得住气、又肯下功夫的性子,如今还见得几回?”
语调炽热,如推销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祁熠是她最耀眼的“商品”,被精心陈列,供人审视。
“你们两个先试着相处半年……”
冷不丁被两道极冷,却异口同声的声线齐齐斩断:“不行。”
“……”
两位母亲怔怔面面相觑。
是哪儿失了差错,令一场看似水到渠成的联姻,滑向无声的僵局?
两人的态度虽不炽热,却温吞可期。
谁曾想,回应却是铁板钉钉的拒绝。
是她们看错了虚与委蛇的礼数?抑或天真以为他们会为“家族体面”低头?
夜不怎么深,却因雨雾落墨的点染,南州冷不丁黑了几个度。
一如两人,肤无华彩,神有倦容。
“怎么了?是觉得对方哪不好?”简母小心翼翼探入沉默的裂隙:“还是没有看对眼?”
自知母亲对联姻的殷切冀望,不仅是家族棋牌上的一步暗棋,是旧时代对“体面人生”的执念,是生怕她走偏了道的焦虑投射。
简凝抿了抿唇,似审度辞语的妥切:“都不是,我刚回国,学业堆着,没空谈恋爱。感情这种事,太耗时间。”
不过是一层体面的遮辞。
真相:她瞧不上他。
母亲口中“待人接物,温润有度”的人,真是眼前这人?
温润何在?有度又在何处?
无斯文可言,纯粹一败类。
使易一人,或可权衡应对,或敷衍周旋,或勉强俯就。
唯独他,免谈。
好感缺席,偏见已深植心间。
可谓印象死刑。
一侧懒散而立的祁熠,一脸无所谓。联姻的棋局,他本无意入局,她落子“拒”,反成破局之笔。
清冷如她,无意间破尽虚与委蛇的牵扯,替他解了困局,撕了面具。
薄薄的眼皮上折了一线光,他深以为然,不谋而合:“我公司也忙,也没时间恋爱。”
顿了顿,又补一句:“没事的话,我去找爷爷了。”
祁母眼角一扫,局势危机感。急遽拉着简母的手腕,演技瞬间上线,上演“情深义重”的苦情戏。
“蓉宋。”她声音一沉,眼神加戏,下一秒似欲落泪:“我知道你们家凝凝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可我们祁熠也不差呀!他虽然性子冷,却从不轻慢责任。两个孩子若能在一起,那可真是天作之合,门当户对,情义双全。”
简母眼洞悉闺蜜的用意,默契配合,语气温婉而遗憾:“我家凝凝自幼娇惯,脾气难免有些大,好在心地善良。我也盼着她能有个好归宿,祁熠这孩子我看着长大,以为今天两人真的能成,可惜了。”
表面是向祁母低诉惋惜,实则字字暗藏机锋。
内涵拉满,不点名但全场皆知cue的谁:“感情哪有一见钟情就成的?不都是处着处着才有的?咱们当年不也是父母说了句‘看着顺眼’,这才慢慢处出情分来的?”
“……”
简凝唇角抽了抽,似笑非笑望着两位戏精本精母亲。
一者演深情,一者演遗憾。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逼他们就范!
空气中淡淡浮漾着冷调的薄荷味。简凝无声一叹,硬着头皮望一侧气定神闲的旁观者。
不愧是财阀家族的阔少爷。局中人,看局外戏。
她的目光太烫,带着灼人的挑衅。作壁上观的人好整以暇回望,眸光如冰,寸步不让。
天生一副勾人命的骨相,唇角含蛊。皮囊是画皮,画得再真,却掩不住骨血里的狂妄。
与简凝的天生魅骨,势均力敌。
细细一品,竟似阴阳互生。
是棋逢对手的宿敌,是气场相契的共生者。
“谈么?”
“谈吗?”
两道默契的问话,冷寂中遇个巧然。
今夜第二次心照不宣,倒显得跟老夫老妻似的。
见两人忍让而诺,两位母亲同时敛了精心酝酿的泪光。
惟恐两人回心易辙,哪敢多置一词:
“既然你们应了,我们也不逼人太甚。不用半年,三个月。期满若仍无动于衷,联姻作废,两清。”
三个月。
简凝唇齿间细细咀嚼着时间长短。
不长不短。勉强可以接受。
言毕,两位母亲相携而去,臂挽臂,高跟鞋敲击地面,节奏如胜利的鼓点。
偌大的会客厅,一时惟余两人。
霓虹溺入夜色。长窗玻璃映着一高一矮身影,摇曳生姿。
城市里偷个慢镜头。
心照不宣的沉默,被一道节外生枝的铃声割裂。
简凝的手机。
屏幕一跳:哥。
一侧的祁熠冷眉冷眼,许是铃声搅扰了心神,不爽顶了顶上颚,喉骨间滚落的三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讥诮:“挺没劲的。”
不知是讥人,是厌铃扰,是鄙情爱,抑或三者皆不足道。
让欲接听电话的简凝,眉梢眼角沾染上讽味。
正低眉思忖,该如何遣词造句,以更锋利的言语回敬他更胜一筹时,又闻一道声音破空而至,带着湿漉漉的刺意,混着噼噼啪啪雨声:“也挺没意思的。”
“……”
他一开口,全世界的废话都寻得了回收站,环保标兵非他莫属。
简凝自然不甘认输,反手将响着铃的手机往他锁骨上一怼,似无意,实有心。
淡淡一笑,讽刺力翻倍:“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真是受益匪浅。”
“男、朋、友。”
三枚字被她一咬一顿吐落,挑衅意味昭然。
不给他任何反驳机会,提着裙摆逃离荒悖不堪的对峙。
没了心情赴宴会厅,但今夜又是祁老爷子的七十大寿,母亲的严令凛不可违。
不得不踏入不缺香槟、不缺笑靥的名利场。
祁老先生一生纵横捭阖。年少从军,铁马冰河,铸就铮铮风骨。及冠掌业,运筹帷幄,稳坐商海舵位。
军功与商誉交织,声名如日中天。
暮龄息鞅,深居简出,但清望弥隆。
简凝抬眸,端视面前容颜清癯的老者。他音辞冲穆,每发一言辄中綮要,令人敛衽,不敢狎视。
她眉眼弯弯,梨涡若隐若现:“爷爷好。”
老人身着一袭深墨色手工定制西装,剪裁考究,尽显昔日将相之风。手中一柄黄杨木拐杖,雕工古朴,龙首昂然,龙目炯炯。
他抚着下颌蓄着修剪齐整的短须,眯眯眼,笑意温厚却深不可测:“你是小凝吧,我那乖孙小熠的女朋友。”
“……”
雾浓长发披散蝴蝶骨,有几缕不乖的碎发垂落,半遮半掩了她空洞的笑意:“是的,爷爷。”
回国第一日,凭空多了一位男朋友。
宴会厅内,觥筹交举,笙歌鼎盛。人人衣冠楚楚,言谈间尽是逢迎与算计。
光鲜的壳,腐朽的核。
祁老爷子抚弄着指间祖母绿扳指,是宗族权枢的信物。
他眯眼一扫,未见孙儿踪影,笑意不减,声音却沉了几分:“小熠呢?这般场合,怎么没同你一起?”
“……”
她怎会知晓他的踪迹?他们不过今日初逢,联系方式未及交换,更遑论心照。
老辈面前不愿饰伪,更不屑编造温情的谎言,只得如实交代:“和他吵架了,估计不想见到我吧。”
三言两语,责任转嫁,罪名落他名下。
恰被踩着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拖着懒散步子而来的少年听个正着。
“何来吵架?我怎么不知道。”
“女、朋、友。”
记仇似的,复刻她方才的语调,一字一顿,似讥似讽。
高级的脸型,立体的五官,独特的声线。厅内如风过林梢,窃语四散。
祁家少爷,年少掌权,声名煊赫,商界谈之色变的少主。
听闻有个养妹,格外宠溺。
简凝竖了竖耳朵,捕捉一缕风中不该有的低语。
祁熠对自己的养妹宠溺,挺新鲜的。
平时学业清简,功课无虞时,她会上网看小说。什么洋柿子,绿江,黄7,乎子软件,她无所不收。
大一时痴迷“骨科文学”。
兄妹之间缠绕着禁忌与依恋的拉扯,黏腻而炽烈,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焚心之恋。
彼此救赎,彼此沉沦,典型的疼痛文学。既荒诞,又动人。
如果他们如小说般,她绝对不拖戏,潇洒退场,成全他们的宿命感。
绝不拆散世上每一对恩爱的小情侣。
或许她会偷偷磕CP,发糖、造势、拉红线。
神游天外间,耳廓压下一抹掺着沙沙哑的偏冷声线:“就算吵架,也不能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吧。”
“女、朋、友。”
字字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
真是当众拆她的台,毫不留情。
这男朋友也不是非有不可。
世间万象,鲜有非谁不可的宿命。所谓执念,不过人心自缚的茧。
轻飘飘乜他一眼,嘟囔了轻轻的一句,却偏偏被老爷子捕了个正着:“嘴是弹幕么,满屏飞。”
一句犀利言辞,惹得老人眉开眼笑,乐不可支。手中的拐杖却不讲情面,杖尖一沉,重重磕上祁熠的小腿骨,厉而不喧。
无端挨了一记,祁熠不恼,反似习以为常,故作委屈拱手作揖,眉眼含冤:“老爷子,打人还得讲个由头吧?这算工伤理赔,还是家法伺候?好歹给个名分。”
暴雨不止的夜,无尽的雨丝缠绕着整个世界。
镀金的牢笼,人人戴着得体的面具,言笑晏晏,却无一不是精心计算的表演。
简凝厌弃成为众目焦点,更不屑被人评头品足。
淡淡拎了拎唇线,忽视身侧存在感太强的男朋友,借故抽身:“爷爷,我去趟卫生间。”
多冠冕堂皇的逃亡借口。
像极了深海底一尾狡黠的银鳞鳗,侥幸逃过捕食者的利爪,却难逃消费者的胃。
逃得了一时,逃不过终局。
“我记得女朋友半小时内去过一趟卫生间吧。”
语气似含关切,实则不过将廊道间一次偶然的擦肩,刻意雕琢成一枚言语的暗器,精准投掷她退场的缝隙。
“……”
欲逃离浮华虚妄的简凝,眉尾不耐颦了颦。烦躁回眸,目光直刺一双笑得人畜无害的眼睛。
笑得再勾人,也盖不住眼底拆台拆上瘾的恶趣味。
这人拆她的台,比拆快递还要积极。
还要不留余地。还要……乐在其中。